“你知道活埋是什么滋味吗?”苏岑尽量压抑着语气平静道,“他喝了你下了榛子粉的糖水,哮喘发作昏死过去,可当时的主考官不管这些,只当他猝死了就地在贡院后掩埋了。等田平之醒过来,首先会感到前胸压迫,窒息感强烈,本来就呼吸费力的他更加难以为继。可厚重的土紧紧盖在他身上,他动弹不得,只能费力地,一点一点地死去。”
“可最难受的还是心里的恐惧,他知道自己要死了,耳边能听见自己破碎的残喘,眼前却只有一片黑暗。他本该光辉万丈的,才思敏捷,栋梁之才,他科举的文章作的是藩镇割据和地方拥兵自重的问题,直指矛盾,鞭辟入里,可惜只作了一半。你觉得他临死的前一刻,到底是恐惧,还是不甘?亦或是怨恨,为什么是他?”
“他不会怨恨的。”柳珵轻声道,“他生性洒脱,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空有一番才学却不自知,对谁都不设防,所以也时常吃亏。可他从不怨恨,笑笑也就算了,下次依旧不长记性。可我不一样,我记仇,怨毒,唯利是图,他人欠我一分,我必十倍百倍要回来。可那个傻子,他……他竟然要与我做朋友。”
柳珵抬头对着大理寺的匾额轻轻一笑,低下头去的瞬间苏岑明明看见有什么一闪而过,砸在大理寺猩红的地砖上,顷刻淹没了踪迹。
柳珵低头默念,“为什么是他呢?”
事已至此,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苏岑静默片刻,拍一拍惊堂木,道:“中书令柳珵因涉嫌杀害柳州仕子田平之一案,先将柳珵收监大牢,以待下次问审。光禄大夫章何,草菅人命,一并带回来,听候发落。退堂!”
两旁的衙役上前将一副长链镣铐往人手上一铐,一经松手,锁链哗啦一声垂落下来,连同那副略显瘦弱的腕子一并坠了下去。
柳珵抿了抿唇,终究没再说什么,任由两旁的衙役押送着,一步步向着大理寺牢房而去。
大堂上的人群渐渐散去,感叹有之,唏嘘有之,最后都消散在茫茫空气里,连随人流一并湮灭了。反倒是最该出声的那个一言不发,默默接过文书堂审做的记录,一页页翻看着。
等人都走光了张君才站起身来,凑到苏岑面前小声道:“人是柳相杀的吗?”
苏岑轻轻点头,“他对作案过程供认不讳,对一些细节也都把握地很清楚,能了解田平之的日常习惯,并且能在下药之后还不引起怀疑,符合熟人作案的特征,这个人应该就是柳珵。”
张君点点头,转而又蹙眉,“那他到底是为什么要杀田平之呢?”
苏岑食指指节轻敲桌面,“这正是症结所在。前面说到下药过程的时候他还能有条不紊,一到后面的问他缘由就开始含糊其辞。”
苏岑将堂审记录往张君面前一放,“他对我严防死守,滴水不漏,到最后也不过逼出来一句‘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是他’?”张君记的这句话苏岑说过,柳珵也说过,看上去与案情完全无关的一句话,却被反复说了两次,他当时就觉得奇怪,但又没放在心上,这会儿又提起来了,不禁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苏岑轻轻一笑,“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死的那个为什么田平之,而不是别的什么人。柳珵既然这么说了,说明他也不明白田平之为何而死,至少他觉得田平之是不该死的。不该死的人却被他杀了,你说是为什么?”
张君也不愧是官场的老油子了,一点就通,“你是说柳珵背后还有人,指使他这么做的。”
“而且这个人是值得他舍了命去护着的。”
张君默念了一通,心里一寒,“你是说……”
苏岑轻轻点头,“柳珵交了白卷为什么却能当上状元,田平之的案子为什么被压着不许查,还有当初陈老是如何从田平之案查到陆家庄去的,这些都还没有定论。这个案子,柳珵只是个起点,更大的主谋还在后面。”冲张君一笑,“大人还让我查吗?”
“我不让你就不查了吗?”张君冷哼一声,“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跟老师一样,都是属驴的,不撞南墙心不死,他能在陆家庄待一辈子,你也能咬死一桩案子誓不松口。”
张君说罢一甩袖子,扬长而去,“老的小的,没一个省心的!”
苏岑笑笑,目送人走了才收回视线,目光定在柳珵最后那句“为什么是他”上,良久才幽幽叹了口气,收拾东西,打道回家。
出了大理寺的大门,只见方才还热热闹闹的衙门前只剩了寥寥几个人。苏岑忽然明白柳珵为什么让自家马车先回去了。他早就算好了,这次进来这扇大门,就没打算再出来。
经过兴庆宫,回到长乐坊,一拐进自家巷子苏岑猛地一愣,只见他那小宅门前突兀立着个身影,却是本该离京了的崔皓。
见他回来,崔皓猛地向前几步。逼至近前,苏岑还没想好躲还是不躲,崔皓却扑通一声跪在了苏宅门前的青石板上。
苏岑这才意识到,崔皓那双眼睛尖刀一般死死盯着他,洇洇沥沥,宛如泣血。
崔皓一个响头长叩在青石板上,“我求你,救救仲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