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吉思汗的四个嫡子里头,一向有着隐约的分工。早在斡难河畔驻营的时候,术赤负责狩猎,察合台掌管法令,窝阔台主持日常的行政协调,而拖雷紧随成吉思汗身边,作为日常的参谋和助手。
蒙古大军发起西征之前,成吉思汗向诸子暗示,将挑选表现最杰出的人作为继承者,于是诸子俱都竭尽所能。
别人不提,察合台一向比较熟悉和擅长背诵成吉思汗的圣训必力克。以他的急躁性格能做到这一点,可不是出于天赋异禀,而得益于他身边的汉人近臣日夜为他整理成吉思汗征战的经过以及颁布的各种命令。
察合台每天拿着整理出的内容背诵不休,于是任何时候成吉思汗提到什么,他都能跳出来说得头头是道。
成吉思汗对此很满意。在连续击破大国、横扫万里疆域以后,他也希望用这种方式来宣扬大汗的英明神武,以此压倒某些关于中原地带战争失败的风言风语。
结果,便是每个必阇赤都倒了霉,每天从日出到日落,人人都成了无情的写作机器。
忽有一阵狂风吹来,带着巨量的砂土,扑过粘合重山骑乘的骆驼。
两年前大军从此经过的时候,也是春天,到处都有波光粼粼的水滩,不时还下点雨。大军的行进格外给人以庄严雄伟之感。
而此时经过此地,粘合重山发现,土地和空气都干燥了许多。那多半是因为居民被杀死了很多,被摧毁的水渠没能及时修复。
酷暑还远远没到,但灼热的阳光已经在暴晒大地,数千人和数万匹战马、骆驼腾起的灰尘简直遮天蔽日,大风刮过,白天几乎要变成黑夜。距离粘合重山几步之外,那个康里人战士的面目都看不清楚了。
所有的骑兵在这时候,必须紧盯着前头同伴的马尾,倘若偏离了路线,就会混入密集而松散的骑队之中,再想找到本队,得花上一两个时辰。
庞大的队伍就这样在半明半暗,烟尘纷乱之中行进,粘合重山环顾四周,看得见的一切都影影绰绰。这给他带来了一种可怕不安的感觉。
这种可怕感觉很快就变得愈发猛烈。因为一名年轻的宿卫从队列前头催马狂奔而来,顶着满天烟尘找到了粘合重山:“今日是你当值,大汗叫你来。”
粘合重山吓得目愣口呆,他长大了嘴,全没注意到灰尘直扑进嗓子眼。直到快不能呼吸了,他才猛然呛咳着,偷偷去看那宿卫的表情,想知道成吉思汗今天心情怎么样。
宿卫们都知道,粘合重山是拖雷的亲信,曾经执掌大权的人物;粘合重山又是个舍得下本钱的,所以宿卫们普遍都对他挺客气。
见他探寻的眼光,宿卫脸色沉重,摇了摇头。
粘合重山吓得腿都软了。他的脑子瞬间变成了空白,只记得那宿卫半搀扶、半强迫地扯着他,一直让他来到成吉思汗的本队。
在那里,他看到成吉思汗骑着高高的骏马,就像一座石像般一动不动。而大汗身边的无数人,火儿赤﹑昔宝赤、札里赤、云都赤等等等等,各种职司的亲信全都面如土色地跪伏,仿佛在旷野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以大汗为中心的同心圆。
粘合重山满头大汗,俯身弯腰地穿过一排排跪伏之人,来到比较靠近大汗的内圈位置,噗通跪倒。
成吉思汗遍布血丝的两眼看了看粘合重山,抬手示意:“你记下来。”
粘合重山近乎疯狂地取出笔墨,把羊皮纸铺在地面。随即他听到成吉思汗用森冷的语气道:“我要毫不留情地杀了他!”
大汗要杀人,这是小事啊,何必这么郑重地宣布?大军西征以来,十万百万人都杀过了,精钢打造的刀锋都磨钝了,流淌的鲜血把皮靴都沤烂了。谁有这样特殊的地位,以至于大汗要杀他,引得这么多近侍惊恐?又何至于须得大汗把我叫来,做专门的记录?
粘合重山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他吓得浑身的血液都要成冰块了,冰碴子刺得心脏都在发抖。
难道是四王子又得罪了大汗?
难道又有人在大汗面前进了谗言?
这些蒙古人都疯了吗,已经把四王子逼迫到了如此程度,还非要他死?粘合重山毫不怀疑这种权力斗争的残酷性,如果局势忽然恶化道四王子可能丧命,曾经拥戴他的所有人,包括粘合重山本人在内的好几万人,全都要死!
一瞬间,他害怕,惊恐,绝望,这些情绪甚至比当年被蒙古人俘虏的时候还要强烈,他吓得浑身都没了力气,却又从绝望中生出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劲头。
他猛然膝行几步,扑到成吉思汗脚下,抱住了大汗的小腿喊道:“使不得!”
就在他叫喊的时候,成吉思汗继续道:“我要杀了术赤!”
“啊?”
粘合重山满脸鼻涕和泪水,抬起眼看看成吉思汗,然后被成吉思汗踢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