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某人有事,便不能找你?」高歆哈哈笑道:「前阵子我们北上途中,不是撞见了通州防御使时青么?这厮先前有个想法,打算在北疆扩建毛纺场子……」
「咳咳……高将军,这事还是战后再说吧……」
「现在先说一句,就一句!」
高歆左手伸出两根手指,右手伸出一根手指,都举在完颜陈和尚面前晃悠。他压低嗓音,嘴里居然还有淡淡的酒气:「我知道你和你兄长手头有不少钱的。别盘算买院子了,赁着住就行,咱们合伙去投毛纺工场。材料、人工、销路全都有,一年至少两分利,四五年就翻一番!」
两分利!翻一番!
完颜陈和尚心里猛地一跳,然后猛地摇头,把这想法甩出脑海。
打仗呢!对着蒙古黄金家族的上万主力,这一场算得大战了!
就算己方有备而来,面对强敌,仍不知多少人要埋骨沙场。身为主将者,鼓舞士气还来不及,临阵还想这些,是不是太轻佻,太狂妄了?
完颜陈和尚待要劝高歆几句,高歆拍了拍他的肩膀,催马奔回本队去了,隔着数丈,他又嚷道:「记着这事儿啊!打完了仗,我来找你,咱们一边吃烤肉,一边算细账!」
而就在高歆叫嚷的同时,龙骧军的骑士队列里有个普通的正军大声抱怨:「高将军,我可看到你的手势了!两成是不是?怎么就能答应两成?」
「住嘴!住嘴!」高歆虽手抽出一柄短枪,砸在那骑士的头盔上。
「真他娘的……」
完颜陈和尚忍不住喃喃骂了句。
身为统兵大将,张口闭口都是钱财好处,还如此毫无顾忌,这在完颜陈和尚看来实在有点过分。但高歆是改不了的公子哥儿习气,什么话放他嘴里说出来,却又让人气不起来。
甚至看高歆身边的将士们,也全然没有受到影响,他们的士气毫无疑问极其高昂。
此番北上途中,完颜陈和尚一直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这会儿他突然想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就在这里。
朝廷第一次派遣大军深入草原,这是中原与草原攻守易势之战,更是抢在成吉思汗率军回到草原之前的威慑之战,更是许多将士们的复仇之战。
可是他这一路行来所见,唯有直接出身北疆的那批将士难以压抑复仇的愤怒。越是大战临近,他越看得清楚,其他许多军人心里也有一团火,但那团火里,历年遭屠杀和侮辱的仇恨只占了一部分,更多的是对战斗的渴望,还有对通过战争攫取利益的渴望。
这样的军队,根本不像完颜陈和尚在史书中所见的那种王师。这支军队的将士们几乎绝少把忠诚仁义挂在嘴边,反而毫无顾忌地展现自身对富贵的追求……
这样的军队,居然还这么能打仗?
完颜陈和尚数年来又亲眼目睹,大周的朝野上下,许许多多人也忙着生意。他们结成彼此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将私人的利益和大周的利益捆绑在一起,利用大周的威力不断延伸,形成遍布北疆到南海的利益链条……
这样的朝廷不该迎来末世乱亡么?
汉人的典籍里说,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完颜陈和尚读书的时候,觉得那真是万世不易的道理,是臻至天下大志的正途。怎么眼前这世道,偏偏是相反的?
世人皆知,大周的皇帝郭宁和他的亲近部下们,多有在河北塘泺里据地为草寇的。郭宁确有宏略,他的部下们也是英杰辈出,所以才能取大金而代之。可他们就算当上了皇帝、大臣,治国治军居然还是用得那套草寇套路,讲究大秤分金大秤分银,大人物喝喝酒吃肉,底下人啃骨头喝汤?
他们这样的作派,本该立刻把天下的利益吞噬殆尽,导致民不聊生。可大周又偏偏蓬勃兴盛,无论士农工商还是军人,心气既高,日子过得也都不错。
如果再细想下去的话……
大周当然是个彻头彻尾的汉人政权,郭宁在朝堂上,也从不掩饰自己将诸多异族统合为汉家一员的心意。但这个汉人政权又完全不同于南朝宋国的温良。
如果说得过分点,以郭宁为首的武人团体披了一层汉家制度的外袍,骨子里,却充斥着女真人、蒙古人崛起时的贪婪和强悍。就连迎回皇帝父母先人的操作,本该是大周朝廷最重要的事
,结果也被用作了插手草原的借口。
这种事情别说放在宋国了,就算在大金,只怕也得跳出几十个儒臣,指摘有人意图陷皇帝于不孝。
可是大周朝堂上没有人这样说,顶多有人隐晦地反对用兵,而皇帝的应对,则是干脆利落地亲自到了草原。
新生的大周王朝,就用这样的方式一路猛冲,此前历百战而无不利,此后恐怕也会无往而不利!
这其中一定蕴有细微的道理,只不过我还没看懂,还没想明白。好在我完颜陈和尚还有的是时间去看,有的是机会立功受赏,然后慢慢体会!
完颜陈和尚把沾满血迹的戎袍扯下,随手扔在地上。
「盯紧了中军的旗号,接着还有得忙呢!」他对部下们大声道。
周军忽然出现以后,别勒古台大吃一惊,随即从己方军阵的正面狂奔向北,沿途呼喝着,调整各部的位置。
他的战马所经过的地方,到处都是高举闪亮铁制武器的蒙古百户。随同他奔行的,还有好几百的铁骑,骑士们都身材矮壮,膀大腰圆,那是从也克蒙古兀鲁思数十万丁口里抽调出的精华,是怯薛军的一部分。
在别勒古台的身后百余步,好几名千户那颜带着自家的护兵并骑而行。
「汉儿就在几十里外,两军前哨已经交过手,我军吃了不小的亏……汉儿比以前,要难对付多了。」有人低声道。
另一人道:「汉人那套军阵之法,别勒古台用心学过,此时他麾下甲兵汇集,信心十足。这场要想打赢,关键在他操练出的新军。」
「打赢?」前一人斜视后者,连声冷笑:「长生天在上,你何必说这种瞎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