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苻坚对释道安表面十分重视、礼遇,却不完全信任,简单来说就是敬而远之。释道安入住五重寺已有数月,苻坚与之相见屈指可数,纵有会面也是命人召请,并不亲往。
一向为苻坚所重视的太学生们,听闻释道安来到长安,多有慕名前往求教、依附者,几乎如同当年佛图澄在邺城时的景象,这也是苻坚幼年最为深刻的记忆之一。
苻坚虽然明令诸生,凡有疑难皆可向道安请教,但作为君主,在其内心中,却对这些未来的预备官吏倾向身为沙门领袖的道安,感到十分不喜。而意识到这一点的释道安也不在意,只是逐渐减少讲经,将整理、翻译经书作为日常,甚少主动外出,以及与公卿往来。
不过因为母族卫氏的亲眷关系,唯独吕隆例外,可他既不信佛,也不在意这位此前从未谋面的外曾叔祖是否博学多识,每每前往五重寺问候,也只是代母亲尽些晚辈心意,这番情形落在那些慕名前来的太学生眼里,简直是入宝山而空回。
“你家长者真个选的好景致,此间风物闲美,我这俗夫亦欲建一茅舍长居。”
出言之人身着麻布所制的短衣下裳,脚穿木屐,头上以细枝随意绾作椎髻,一手摘下笠帽呼扇,一手拄竹杖,杖头系挂着一盛水葫芦,腰间还别着双麻履,身材干瘦,须发蓬乱,一脸皴皱倍显沧桑,活像个老丐,却又不似常见的流民乞儿那般两眼满是麻木呆滞,反而行止矫健,精神矍铄。
前秦延用后赵时修复的汉宫,太学位于长安城南,昆明渠渎之畔,因苻坚兴学崇儒,槐市亦复现于世。辟雍西南为阿房山,东南为凤栖原。凤栖原东北为乐游原,东为少陵原,向南则是潏水之畔的樊川。樊川东南即是五重寺所在,两地之间唐代改称神禾原,其北有一绝龙岭,传说为商朝太师闻仲战败后自刎之地。
“石公不受俗礼拘束,往来好不自在,有若神仙中人,真让我羡慕。”
吕隆口中的石公,乃是王猛同乡发小石垣,幼时都随父辈由北海迁居魏郡。王猛年少时为谋家计,在邺、魏周边往来贩售竹木草编,偶遇释道安得到赏识,荐给了正在嵩山建寺选址的佛图澄,石垣随王猛一同前往洛阳,也得了一番造化。
洛阳之行,石垣虽未拜入佛图澄门下,却得到当时化名麻襦的王嘉青眼,由此改变了原本的命运轨迹,如今更是越过师兄张靖,成为继王嘉衣钵者,即麻襦隐士。
时为华阴令的徐子平,亦以师礼事于石垣,淝水之战后前秦崩溃,慕容暐之弟慕容泓在华阴聚众反秦。徐子平被迫弃官,入山学道,修行着书。奉命征讨的苻睿过于轻敌,不听姚苌劝谏,执意进军华泽截击,大败战死。次年,慕容冲进逼长安,徐子平随太子苻宏南下,于武当山砂郎涧钓台下隐居十余年,死后被称作徐真君。
石垣追随师父王嘉入关中后,常在三辅、陕洛左近出没,居无定所,不娶妻妾,不营产业,一身破衣烂衫,受了施舍也都转赠穷苦人家,每遇丧葬,就拄杖前去吊唁,不论寒暑,总是在到处旅行流浪,不惧道路险阻、猛兽威胁,甚至同一时间出现在不同的地方,而且还有一双夜视眼,黑暗中取物清点,与白昼无异。
之前窦冲由寇氏协助自河东秘密入洛,游说吕光擒拿苻重,就是石垣从中负责具体的奔走联络,吕隆也由此与之相识,更得其传授手搏之术,返回长安后,凭此与同窗角抵游戏,无有不胜。
“若想学我,那也容易,只怕你舍不得华服美食,名爵利禄。”
寺外门廊下,石垣随意的坐着,脱下木屐,刮去沾附在屐齿两侧的湿泥,一些泥点被他顽闹般甩到吕隆身上。
“这有什么舍不得,我如今只是个车骑小卒,平日里衣食亦不求精细。”
对于衣上的泥渍,吕隆并不在意,寻常与同窗嬉闹,归家时都跟泥猴似的,十二、三的年纪,最受不惯约束,想法也是天马行空,不着边际。
“你却还一脸怏怏,宫禁那是能乱闯的吗?要不是王供奉仔细,你这会子,脑袋怕是要悬在都门上咯。”
石垣瞧着吕隆一脸不服,不把闯宫犯禁当回事,于是嬉笑着规劝、教导。
“再者,你为了总角时的女玩伴违反禁令,若让齐氏娇娘知道,将来有得你好受。”
前秦攻襄阳之战,齐难、齐荻兄妹的父亲齐健虽染疫病故,可二人还有同族叔父齐午作为倚靠。齐午也是原籍扶风美阳,西晋末,齐万年起兵被平定后,齐午的家族迁至九嵕,九嵕山有着“虎踞渭北,气掩关中,九梁拱举,一峰独秀”之称,北有泾水逶迤,南有渭水萦带,唐太宗李世民的昭陵后来就选在此地。
齐午此时已是苻丕心腹之一,任军府右司马,他的女婿杨膺,则是苻丕正妻杨氏的兄长。这再次表明了吕光的缜密,他因收捕苻重之功,回朝升任太子右率,却以侄子吕隆联姻齐氏,虽不是两头下注,却也是在留后路。
不过吕光入蜀平定李乌之乱后,回到长安不久就转任步兵校尉,随后苻重、苻洛兄弟在幽州自立,吕光再次挂帅平叛,吕隆也收到征辟,侍卫苻坚左右。
至于齐午,后来的下场十分不妙,这也是齐荻后来嫁给姚兴为妾的主要原因。
前秦崩溃时,慕容垂起兵攻邺,与苻丕相持。由于缺粮,且为避免多方树敌,苻丕选择与东晋方面的北府军联手。
苻坚当时尚且在世,可关中局面同样恶劣,无力支援关东,孤军在外的苻丕为谋出路,生出投降打算,于是授意心腹杨膺、姜让,暗中联络东晋谈判有关降附的事宜。
哪知随后形势剧变,慕容冲攻破长安,苻坚出逃五将山为姚苌弑杀,太子苻宏率众南下投奔东晋。
对身为苻坚庶长子的苻丕来说,原本遥不可及的帝位此时唾手可得,也恰恰是在这个时间点,他之前暗中向东晋上降表的事泄露了。
氐人上层权贵汉化较深,多倾向于投降东晋,比如苻宏、苻朗,关东世家亦是如此,而关中地区,尤其是中、下层将校官吏,为自身乃至家族利益,则是群起响应为苻坚复仇。
苻丕为了迅速挽回,取得继承苻坚遗产的大义名分,诿过于杨膺、姜让私下改求援为降表,并意图绑架他投降东晋,随即将二人处死,齐午亦受牵连。
之后作为苻丕心腹的齐午彻底失势,苻丕为取得王永、张蚝支持,委以宰执大权,才得以在晋阳称帝,不过皇后却仍是杨膺之妹,太子也是杨氏所生长子苻宁。
而眼下,犯错后在家休假的吕隆来到五重寺,却是为了一桩家事,他母亲卫氏上面还有两个兄长,如今却是大舅家的表哥卫隆景娶妻扶风马氏之女,来信相邀前去河州枹罕观礼。卫氏无暇亲往,准备指派无事在家的长子吕隆代为前往,临行前也询问作为卫氏长辈的释道安,有无需要捎带的书信、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