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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说到章望一家四口并林海父女登舟东行,从金陵往常州而去。不两日就到常州。码头上自然有章家章望这一辈全部兄弟来接,便是章曜、章魁、章轸、章毕、章斗;又有常州府知府董笠、武进县知县苏明率当地官绅耆老相迎。几方扫尘叙礼毕,方援车马至章府。章府早把正门大开,章霈、章霂、章霑坐侯在清熙堂,单等林如海、章望一行到府直入。这边洪氏、林黛玉则由章曜妻周氏领着女眷在轿厅相接,再换乘帷车小轿。待林如海从清熙堂出来,两拨人汇合,然后众人簇拥着一路往吴太君的澄晖堂。总是几处几番厮见悲喜,契阔泣笑——又是林如海与舅父、表兄弟相见,又是林如海拜见外祖母吴太君,又是林黛玉拜见曾外祖母、奉献人情土物,又是章望、章由、章回等的父子祖孙相见,又是洪氏与婆母、婶母、妯娌相会,又是章由、章回与兄弟姊妹相会。合家俱厮见过,忙又治席接风。
却说林如海见到吴太君,不等近前,门口儿就跪了下来,膝行到身前,未及叩头,先被吴太君一把搂住在怀里。吴太君老泪纵横,嘴里只叫:“我把你个狠心讨债的!怎么敢病到那样,怎么能忍心舍下我孤老婆子一个!你要真去了,你可有胆子见你娘?又有脸面见你老子?”林如海无言以对,只得垂泪磕头不止。左右众人两次三番劝解,方才各自收声,洗手净面归座。
林如海就在吴太君左手边坐下,任凭吴太君抓扣住自己右手,祖孙两人四只眼睛只看不够地在对方脸上身上拼命瞧。如此许久,吴太君方点头,说:“倒也勉强混得过去。寿生如今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总该知道保养。要晓得天下的事情天下人做,再也做不完的。你身上多少牵挂,凡事要替真心疼你的人多想一想。”——这“寿生”便是林如海的小名儿。林如海听了,连声应是,又要再磕头。吴太君笑道:“这可是做官做得昏了,自己家里还忒多礼。再说我也不稀罕你磕头。你倒往你大舅母跟前好生地赔一赔罪才是正经。四月时接到扬州来的信,她光是眼泪就急掉了两缸。她这辈子替自己儿女操心的全加起来,也未见得比替你操心的多。”
林如海闻说,慌忙起身,到章霈之妻李氏跟前行礼——须知这林如海三岁丧母,后便被父亲送到常州外祖父母家,一直长到一十七岁方才上京还家。又因是客居,一应照料极尽用心,周到精细,其实比章家如章望这一辈的表兄弟们还要强些。章霈、李氏说是舅舅、舅母,论情分比父母一些儿不差。尤其李氏怜惜他少小失恃,待他格外偏袒慈爱,凡有物品、好处莫不先尽着他,直把几个亲生的儿女都靠了后。因而他两个情谊也深。此刻听了吴太君言语,林如海慌忙向李氏行礼,口称“大舅母”便直直跪在跟前磕下头去。李氏早是拿帕子按在眼睛底下拭泪,见他磕头,手里还攥着帕子就急急相搀,一时闹得手忙脚乱,只是又哭又笑道:“外甥忙这个作甚?但凡你好了,老太太和我们就都好。”又引着林如海去谢章霂、章霑的妻室陈氏、恽氏,说:“家里长辈哪一个不是看着你大的?先前又有谁不替你着急操心?”林如海忙依言依样谢过两位舅母。半晌方毕,不消多记。
就听上面吴太君说:“礼也罢了。寿生过来。你身子还没尽利索,快坐下,再看这会子头晕不晕。”二太太陈氏就道:“老太太这是心疼外孙子了。我们这些做舅母的可不敢再叫外甥磕头——磕坏了外甥的脑门事小,磕疼了老太太的心,就是我们做媳妇的不孝啦!”逗得吴太君忍俊不禁,啐道:“五六十岁人,在谁面前都这样没大没小的!就算我心疼寿生是真,也不用你当着这么多人嚷嚷出来。”一屋子人都笑了。
吴太君又向林如海说:“你的头我不稀罕。可有一个人是我真心稀罕的——我那外曾孙女在哪里?怎么还不叫领进来?”于是一叠声传话请林黛玉。洪氏便携着黛玉的手进得厅来。屋里众人都是等急了的,莫不定睛去瞧:恰黛玉穿一件鹅黄绸缎绣竹叶梅花圆领袍,下系青灰色绣折枝梅花马面裙,举手抬足之间,已是端庄矜贵,待得唱名行礼、抬头照面,竟然无人不顿时生出满堂明丽、遍地生辉之感。却把上面吴太君喜得拍手,笑道:“好,好,好!果然像我,真真是我家孩子,直跟我年轻时一个模样!”遂向李氏、陈氏、恽氏等说:“你们平日里只恭维我,说长相标致周正,从你们往下,哪一个都不能及。这个话说是这样说,只是你们又不曾见我当年,进门来日常成天家对着的便是我现在这副子风干橘子的皱脸皮,纵然嘴里这般,想来心里怕是多少不服气。我有心辩驳,偏偏你们姊妹长相又多随了老太爷,没个真凭实据,也不好跟你们比较。而今林丫头来,可算是完了我的心愿——你们快仔细看,说,可是真的俊俏标致,颜色再难寻着的?”
一席话说得众人又纷纷笑着去看黛玉。把个黛玉看得红飞满面,越发如珍珠璨华、美玉生晕。吴太君愈加得意,拉了黛玉挨在身边,说道:“像便是真像,只玉儿更清秀斯文些,到底是自小儿教书香里熏出来的,身量倒是比我少年时差不多。我这里还有两身早先在西北边时做的家常衣裳,一会子玉儿换上,保管更能显出我当年的模样神气,叫你们见了从此信服,再无他话可说。”众人一边笑,一边纷纷说早就信了,又赞黛玉:“亏得林姑娘来,我们今番开眼,才知道原来自家竟藏着这么一个天仙。也难怪林外甥瞒得严密,倘若透出一点,怕是门外来求的人早就一路排到金陵城去,哪里还轮得着我们的好丫头?”吴太君搂着黛玉,道:“今个儿是头次见,你们好歹收敛些。只管笑,也不顾孩子面皮薄,臊坏了我的外曾孙女,我只跟你们闹!”众人方才止了说笑,转问林如海一路上情形,又说此番住下打算。
林如海便说早两月就已打发老家人来常州,将自己母亲原本陪嫁的小院收拢起来,房舍院落通打扫利索了,随时都可过去。吴太君一听,当时道:“杨柳巷那边怎么住得?虽也是自家产业,一来远,走一趟倒要小半时辰,没的天天费这些脚力;二来赁给别家几年,堂前壁脚满是些生人气,倘一时冲撞了,这可怎么好?果真要住,也先打发粗使下人进去两三个月,把屋子都温养舒顺了,然后你们再慢慢地搬。而今寿生和玉儿只管在这边安心住下。家里早收拾了院子。玉儿年纪小,安置在我屋子后面的东套院里,跟她望大婶婶也挨得近。寿生你就在先前你外祖父读书的有涯居,等过些日子建幸从南京来,我让他和中大也一起住过去,你们兄弟三个就跟小时候一样,你说我这个主意可妙不妙?”
林如海听吴太君说话,寿生、建幸、中大,口口声声都是自己兄弟几个的小名儿,想到幼时在外祖父膝下种种情形,只觉心底潮涌,泛起多少话,一时又都梗在喉头。眼酸鼻塞,却又不敢恣意垂泪,只强着声音赞说:“老太太的主意,哪一次不妙了?孙儿全听您的。”遂与林黛玉一齐起身,父女两个拜谢吴太君安排不提。
吴太君便叫洪氏,吩咐说:“带林丫头去看她的院子。”又让李氏等暂先散去,说:“我同寿生哥儿说话。你们且家去,换身衣服再来。叫丫头们都来,这边花厅里拜见了长辈远客,再一起吃昼饭。”众人依言去了。林如海则随吴太君挪到旁边东梢间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