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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章魁尹氏夫妻两个叙话。尹氏就问:“僚儿的婚事, 四爷怎么看呢?”
章魁闻言, 奇道:“这件事体不是太太跟你已经定下, 偃儿迎娶靖昌侯陈家的大小姐, 僚儿的媳『妇』就从贾家选一位姑娘么?太太的闺中故交, 如海表兄的岳家, 也算是亲上加亲了。今天你也看到了人, 难道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尹氏勉强笑道:“倒是没什么不妥的。只是,到底是公府的小姐, 祖上凭军功起家。寻常百姓还说‘秀才遇着兵’。咱们家都是读书人,就怕到时候有些不和睦。”
章魁笑道:“这个怕什么?贾家说是军功起家,但也是三代往上的事情了。如今两府当家的几个, 荣府的两位老爷,还有宁府的贾珍大爷,要么是袭爵领个闲差,并不真在军中将兵, 要么就是部里供职,正经的文官身份。宁府的那位老太爷还是进士出身呢。何况他家也有家塾,有塾师教导着家里子弟,言行便粗疏直率些, 到底是讲究崇文敬礼的。如此,就算真有些小地方不合适, 大抵也都能过得去了。”
尹氏道:“他家虽有家塾,三四代以来,竟无几个子弟进学。咱们南边, 就是再偏僻简陋的村塾社学,有这些年工夫,也该数得出几个了。哪里见过这样一个秀才都没教出来学出来的?止这一件,就可知道平平了。”
章魁忍不住笑道:“我的四『奶』『奶』诶,你也道是咱们那边,不是这里。再看看你这番话说的,亏得你不姓谢,我也不姓王。不然许多年后人家编出故事来,又该打我们一个不厚道了。”
尹氏闻言也笑:“哪里就到那样呢?”一时心怀倒是松宽开来,因款款道:“到底是两家结亲呢,投契两个字最是要紧。僚儿是个读书用功的,我也一向有心替他寻个志同道合、能说能应的媳『妇』。贾家这边,说是姑娘们也从小上学,能读书识字,真正学问上头实在有限。至于一群哥儿小爷们,也没听说什么读书的材料。想到这个,我心里就不大乐意。”
章魁点点头,道:“这几句是实话。不过我这里也有一个道理,世人各有天分。一样米百样人,有天生能读书的,也有天生能习武的,再有天生能经营使钱的,不一而定。咱家从读书科举立身,究竟说来,也就是一姓一门的道路,且还不拘着家中子弟都走这一条路——连自家子弟都不拘,亲戚就更不拘了。不读书,不能从科举晋身又如何?只要正派行事、正经营生,能崇文肯学、通情达理,就是难得的好相处的人家了。说到底,咱们这是娶儿媳『妇』呢。但凡人品根基不坏,还怕点拨调理不出来?”便问:“你也见过人家孩子,果然怎样?”
尹氏叹气道:“二姑娘三姑娘都不坏。三姑娘『性』情爽利,就是年纪小了——比林丫头还小一岁。二姑娘年岁正合适,形容模样很过得去,就是看『性』子沉闷了些,不出趟。我就怕到时候自家相处也这样。僚儿就是爱发闷的,要没他几个兄弟拉着,能几个月都不出门。要小夫妻两个都这样,我可愁都能愁死了。”
章魁忙道:“『奶』『奶』噤声!仔细神佛听到,信口的话却当了真。”歪着头想一想,笑道:“年轻姑娘腼腆,多是有的。那府里老太太、太太也知道意思,指不定就透了些给她。她当着未来婆婆,自然就难活泼起来了。『奶』『奶』想想当年自己,不也是这样子?”
尹氏被他说得老脸一红,啐一口道:“你又知道了!”话音才落,倒是反应过来,看一眼章魁,问道:“四爷的话,像是这桩事体已经定准了?”
章魁见她正『色』,也收了脸上笑,道:“我先就说了,偃儿僚儿的婚事都是母亲和你两个做主。如今母亲那边,听声音是看准的贾家二姑娘。你这边,要是看三姑娘好,那也不妨。左右是要男方先提亲。我们只跟母亲商议便是了。”
尹氏忙道:“四爷想左了。那三姑娘虽好,到底年纪小,且与宫中贾妃是同父的亲姊妹。有这个造化在,咱们倒不好去攀了。”
章魁一愣,眼睛在尹氏面上反反复复扫了几遍,这才叹一口气,说道:“姝彤,咱们两个几十年夫妻,你的心意,但凡我能知道,总不会违拗的。你既不喜欢贾家,我便跟母亲回了这门亲事,另选别家就是。”
一句话说得尹氏愣在当场,肚里千言万语,却半个字出不得口来:次子的婚事,她原有些自己的想头,只是婆母陈氏上来就拿了主意,提出的这个人选又没什么大不妥,如此有个“孝”字压在上面,她便肚里有不满,怎么好轻易开口驳回?再者尹氏深知章魁脾『性』随和,非是『逼』到头上,平日处事多是先听旁人说,他但凡看着大差不差,也就依了旁人说的去做了,毫无争强做主之心。几个儿女婚事,也都托给父母妻室,只坐等选定了人来点个头:既是深信父母妻室眼光,也是一向随和所致。故而前一番虽同丈夫商量,也是屈曲婉转,不过是让他晓得自己有这一点意思罢了,实则半点不曾想过当真另做计议,孰意章魁自家先说出驳回另选的话来?单这一句体察体谅,就可见出夫妻情分。叫尹氏如何不喜出意外,感念开怀?只是欢喜之下,又替章魁担起心来,嘴里含糊道:“这个……怕不大好……”
章魁见她形状,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脸上颜『色』益发温和,道:“母亲只是惦记当年闺阁故交,又恰好有年纪相当的孙儿女,这才起意要凑到一起,并不是一定选准了哪个人。结亲原就是讲究两家情谊,亲上加亲固然好,但真要评论比较起来,咱们虽然多少年不到京城走一趟,这边亲戚朋友其实不少,哪一家都不差。比方前天见的你娘家两个侄女、外甥女就不错,还听说外祖母那边的女孩子也都很好。僚儿么,到底比偃儿小两岁,就多挑两年也无妨。四『奶』『奶』只要不挑花了眼,尽管放开了去。”
尹氏听到这里,忍不住就『揉』一『揉』眼睛,片刻之后心下方稍稍平复,叹道:“四爷既先说起来,我也吐两句心里话。湘荟、湘茗这两个丫头,看着就可人疼的。还有娟姐儿,我都愿意当亲生女儿待。哥哥嫂子,姐姐姐夫那里也不用说,必定都乐意。”
章魁听尹氏说的是娘家兄姐的几个姑娘,都是十四五六正当的年纪,点一点头笑道:“可是眼下只得一个僚儿,总不能一下子跟三家联姻。岳父岳母再偏宠咱们,也不会允许就这样把好处占尽的。”
尹氏听了,忍不住又笑:“又混扯!你只管讲正经的。”
章魁便正『色』道:“既说正经的,我想为皙儿定下大舅兄家的四姑娘。『奶』『奶』觉得如何?”
尹氏怔一下,说:“四姑娘……湘芹,芹丫头?可她今年才九岁,上头又有几个姐姐还没议婚……”
章魁道:“皙儿开了年也不过十一,年岁正相宜。我看那孩子倒是活泼率真,言行举止尽不乏几分伶俐,带着两个小的兄弟玩耍说话的时候又很有一副样子。皙儿是咱们一房排行最小,上上下下都宠着护着,『性』子有些娇了,倒要寻个开阔有心胸的姑娘才好相配。”
尹氏见丈夫说起幼子,一时心思尽数移到这上头来。她生了三男二女,常日里也还公正平均,但对章皙这个幼子到底有些偏爱。听章魁说章皙被养得娇宠了,不免分辩两句道:“皙儿只是活泼爱热闹些,他还小,父母长辈跟前撒个娇又怎样?何况从来也没有闹过分的,不过就是逗个乐,寻个开心罢了。四爷这样正经说他,我觉着反而不公了。”
说得章魁也笑起来,道:“你说不公,那就不公罢。只是我的这个主意,『奶』『奶』只说一句好不好?”
尹氏于是仔细斟酌一回,叹道:“这个主意如何不好?我也喜欢芹丫头。两下评起来,皙儿跟她也正般配。就是这么一来,僚儿媳『妇』就不能再从这门里——”
话到这里,尹氏终于醒悟,不由地虎了脸,两个眼睛瞪着章魁,道:“我算明白了。四爷哪里是要跟太太回掉贾家?分明是计算着我这个做娘的在两个儿子身上的偏心,想方设法要兜着引着往太太划下的道儿上走,还打量着我不知道!我也是读了书、知道礼仪仁孝,我一个做人媳『妇』的,这等大事难道还真能驳了太太的话不成?只是四爷不该拿我玩笑!”
章魁见她说着说着眼圈儿统红了,忙道:“我如何拿你玩笑?是真心看着那孩子好,又是大舅兄这样的至亲人家,才敢想着去求。倘有幸真的求来了,我们做父母的也能好好地相待,和睦亲爱,长辈们都满意,如此更加全了两家人的情谊,岂不是好?”
尹氏听他的话头重点落在“长辈满意”一句上,心想丈夫到底向着母亲,对自己虽有补偿,终究还是有些不快,偏过脸不肯说话。
结果就听章魁续道:“娶媳不比嫁女。娶进来就是一家人,娘女们成日在一个屋里起坐、一个门下进出,长辈但凡有个不顺心不欢喜,还是不让小辈儿们为难?我虽不在内宅,由哥儿媳『妇』初进门那一个月,大太太那边的客气也都看出来了。好赖有老太太、大『奶』『奶』护着,大太太也多少年不管家,别人不敢给不是她瞧。这要是咱们房里,你想一想,可又该怎样?为人父母,‘计深远’三个字,到底还是要搁在心上的。”
尹氏听到这里,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心跳如擂鼓。她是章家二房长媳,章霂、陈氏不爱揽俗事,早把这一房之事交给她夫妻两个,内宅这些里短琐碎如何不知?长房这里,章望洪氏给章由定了范家,大太太李氏就多有不乐。待范舒雯嫁进门来,李氏不过完了礼数,面上过去便罢,日常祖孙相处更是淡淡的全无亲热。只是范舒雯得洪氏爱重,洪氏又素来最得吴太君青眼,连陈氏、恽氏这两个婶母都跟她投缘,爱屋及乌,凡事多与范舒雯几分照应,这才叫她稳稳当当立住了。轮到自己,却是远没有洪氏这等体面的,在吴太君跟前也更多要靠婆母陈氏带挈;就算此番两个儿子一起中举,长子章偃更取了解元,也不过人前人后多两句夸赞,其余一应皆是照常。陈氏替排行论长的两个孙子选定了孙媳,自己欢欢喜喜应下自然无他,若自己有异议,且是推了婆母至交的孙女,转而选了娘家的侄女甥女,说不得陈氏就要不爽。自己是二房当家主母,陈氏大概不会在面上给自己难看,但对着新进门的孙媳可就未毕了;便是跟李氏一样的冷遇,以二房情形,只怕新『妇』就要十分难受——自己原是为着喜欢娘家晚辈才想聘作儿『妇』,难道娶进门来,倒要先叫她们承受太婆婆不喜不成?也白费了自己一片好心。
想到这里,尹氏就心酸起来:自己当年未出阁时就知道章家虽是书香门第,亲婆母却是靖昌侯府嫡出、宗室县主之女,行事规矩与别人不同。自进了章家的门,处处留意、事事三思,二十年来婆媳妯娌处的亲热和睦,外人看得无不羡慕。结果一遇到子嗣婚姻这等的大事,在陈氏眼里,自己照旧还是小辈,照旧还是要靠后。忍不住按一按心口,说道:“四爷的道理,我都知道了。只是知道归知道,照样是意难平……都是我的儿子,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怎么轮到我就半点儿都做不成主呢?怎么为人在世,想要舒畅如意些,就这么的难呢?”
章魁不答她话,翻身起来,亲手倒了一杯茶来递与尹氏。尹氏呆一下,这才接了茶,心想章魁一向随和坦『荡』,今日为劝服自己,也『逼』得使出这些心思手段来,说来说去,都是体贴自己的一番心意,不使一味勉强。就是陈氏那里,纵有些强干专断,所选的两个女孩子人品模样、门第家世也都不差。自己退两步想来,竟是自己揣了私心,任『性』取闹了。闷坐半刻钟,方长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我贪心了。得陇复望蜀,却忘了如今这样,搁在谁身上也再没有什么可多说的。”
话音方落,就觉肩上落了一只手。尹氏抬眼,见章魁手按着自己肩,满眼都是宽慰喜悦,尹氏心里就又是一震:想到章魁说娘家小辈的几句话,又是种种计虑,比自己还要细致周全,连女儿家在婆家女眷当中相处都想到了,可见真是一片慈爱。将心比心,自己怎么能不领他这份情,又如何能教他到母亲陈氏跟前为难了去?想到这里,尹氏心意也就定了,于是也起身,替章魁倒了茶,也给自己续了茶水,然后才坐下,正『色』说道:“贾家那位二姑娘,很好。我愿意替僚儿聘来为妻。太太那边,我自己去说。外面爷们儿那里,还要请四爷跟二老爷、林大爷多多说几句话。”
章魁笑道:“要不是听说贾家二姑娘很好,你也看得本人好,挑不出不是,我也不肯就这样定下——太太到底是太太,亲孙儿的婚姻大事上头,怎么也不会耽搁埋汰了他的。”又絮絮叨叨一通话来安抚宽慰尹氏。尹氏见说,总算收整了颜『色』,陪他笑着附和了一回。夫妻两个这才安置歇下,一夜无话。
次日起来,章魁就往林府这边过来。到了这边,就听说昨晚林如海奉旨进宫奏对,深夜方归,故而早上起晚了些,眼下才刚起身。等了片刻,林如海整衣出来相见,让到书房,笑问:“元之早来,必定有因。可是有什么我这里能效劳处?只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