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鑫的大手掌扶着太师椅把手搓了搓,认真想了想,不说了。
卢睿给他消化了一阵子,才轻轻地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由此说起自己的事来:“低息完粮之事,虽说意义重大,但不是非儿子不可,随便换几个和谷涵志同道合的举人也同样能做。皇上也不会因为这个就特地给儿子安一个侍郎之职。”
卢鑫往椅背上一靠,无可无不可地偏着头看卢睿。他看着卢睿低头地把自己的单镜片支脚架组装好戴上,眼神认真又明晰地看过来,他心里有了点不好的预感。面上仍是稳稳地开口:“那你说说,皇帝是为的什么器重你?”
卢睿微微握了握拳,笑言:“爹,儿子要去治贪了。”
卢鑫愣了愣,不可置信地看着卢睿,他几乎是一下子从太师椅上蹦起来,整个圆肚皮上裹的布料都一颤一颤的,指着卢睿就骂:“你活腻歪了要去沾这种事?你知不知道整个朝中十个得有七个是贪的,剩下三个不贪的里头至少得一个半是自己家里搂够了已经不差钱的!你治贪?真给你治满朝都是你仇人了!”
卢睿平静地看他:“儿子知道,儿子已经想清楚了。”
卢鑫指着他的食指抖了几下,气得狠了,强忍着没有去踹他一脚,骂道:“你要治贪?好,先把你身上的衣裳剥了,你这些年吃的用的穿的,哪一样不是你爹投资那些你口中的贪官们后得来的回报?还有你的这个掉尾巴进士,没有你爹朝中那些官使力,你能中得了进士?人家把你推上来你转头就收拾他们了?老子告诉你,你浑身上下都是沾了这个字的便宜!就连你脸上戴的这副眼镜都是!没了这镜片你都成睁眼瞎了你,你还治贪?拉十个贪官在你面前你都认不出来谁是谁!你要治贪,你是要先把你的叔叔伯伯们,你老爹一家,你姐姐姐夫们都给先捉了取证吗?!你这逆子!白眼狼!老子白养了你这么多年!”
不独他那起伏的圆肚皮,卢鑫两颊的肥肉都跟着一颤一颤,越骂越气,决定今天一定要好好打一顿这个逆子,让他知道他就算考上了进士,做了官,也还是在自己手底下讨饭吃的臭小子。卢鑫伸手一摸,摸到一块镇纸,他顺手就拿起了那块白玉雕的仙鹤飞松长条镇纸,拿起后掂了掂重,用余光瞥了瞥,又悄摸摸放了回去。转头看看,从笔筒里捡了一支毛笔狠狠砸到一言不合就一言不发的卢睿身上,继续骂:“你要治贪,你把人抓了,你倒是在那个皇帝面前讨好了,你让你老子以后怎么见人?你是不是读书读疯魔了,连自家人都坑害?”
卢睿接住了那只砸到自己胸前,一路滚落下来的毛笔,起身把它放回了书桌上,一撩袍子就跪下了:“爹,儿子也知道儿子要是治贪,家里就要左右不是人了。”
卢鑫冷哼一声:“你还知道!”他想了想,缓了语气劝,“你就算要治几个贪,你就不能以后培养几个清官,让他们治去,你作什么死非要自己去得罪人?”
卢睿跪得背脊挺直:“爹,若是人人都如你这般想,将此事交给别人,那又要等到何时呢?您刚才自己也说了,而今十有七贪,剩下三个里还有一个半是已经搂够了的,我大新看似繁花似锦,家家奢靡成风,个个富得流油,实则这几十年来各地落草从寇者愈剧,起义频有,正如烈火烹油、大厦将倾之底势酝矣。也就先皇那几年、皇上这十年情况稍稍好些,可邹家那些人,明的玩不过,就引来倭寇屠我大新子民,弄得生灵涂炭,还得意非常,不知悔改。如此一比,岂不是皇上那边好多了吗?再看看他们邹家,几十年来野心昭昭,先头那靠着鬼蜮伎俩、些许毒粉□□把皇上的人给收拾了,还嫁祸给宁家的手段,您不觉得哪儿太吓人了吗?真要给邹家那些人彻底把持了朝堂,做了我大新朝的太上皇,您就不怕哪天睡着睡着,就死在家中了吗?皇上虽然不喜您当年做得那档子事,至少当初还留了我们全家性命,也没有抄没我们的家产,这不是仁德又是什么?去岁他如此劣势,几乎就真成了个短命傀儡,也没有拿什么□□养什么杀手暗害我们搏一搏,这样一比,那邹家还有什么值得您和他合作的?我们家的盐,又卖不到海外去!”
“你、你、”卢鑫指着他颤抖了好一阵,又提了一口气,骂道:“你也说那邹家使毒可恶,可你难道就不知道,比起邹家的毒,各家更怕治贪!你去治贪,你人都还没找齐,说不定就随随便便死在了一杯水上!你是作什么要这么想不开?你也不想想,你爹我这么大一把年纪了,难道还要拉着一张老脸去给你各处求情,难道还要有一天要给你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难道就因为怕,我就不去做了吗?正因为怕的人多,儿子才要去做,因为儿子不做,或许就又要拖好多年才能有人肯做了。若是别人也不肯做,此事岂不是要长久地拖下去?至于爹,倒也不必担心将来受了儿子牵连,我已经想好,这十成十得罪人的买卖必无人与我善了,若是留在家中,我们家也要受我牵连。请爹将儿子逐出宗祠,往后儿子再做什么,都和家中不会有关联了。”卢睿目中含泪,叩头拜下。
卢鑫顿时如遭雷击,不由自主往书桌边缘靠了靠,指着他说话声调都变颤了:“你、你说什么?”
卢睿低头用袖子擦了擦泪,抬起头说:“孩儿不孝,欲脱宗离族,专心治贪,请爹成全!”
“你这个逆子!”卢鑫捡起那个白玉长条镇纸就扔到了卢睿身上,“你要离家,还不如就让老子现在就打死你!”卢鑫砸完,又捡起了一旁那个古朴朴重掂掂的象牙砚,作势要砸。
卢睿一动不动生生挨了那镇纸一下,眼看那砚台又要照着脑袋丢过来,忙起身上前两步拦住了卢鑫:“爹!杀官可是大罪!”
卢鑫气得脸都抖了:“老子杀儿子,有个屁罪!”骂归骂,他还是没有使劲阻止卢睿夺过自己手里拿的那个砚台,只是继续骂,“我们老卢家就你这一个儿子,你她娘的为了给皇帝卖命,连家业也不要了?你傻不傻?他老周家就算是倒了,和我们卢家又有屁个关系!”他骂着骂着,眼泪也顺着眼眶流出来。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卢睿只轻轻回了这一句,就重新朗声回他:“爹,孩儿心意已决。至于家业,您再努力生一个吧。”
卢鑫抬脚就踹他:“滚你娘!没见你三个姐姐两个妹妹就你一个儿子吗!你爹和你娘要是还能再生个儿子出来,老子早在你鼓动盐工那会就打死你了!还要留着你这个逆子贻害自家干什么!”
卢鑫是个大胖子,这一脚用的力道大,卢睿那身板瘦的,一下子就被踢到了门边去,撞到门上,卢鑫下意识要去拉,跨出半步,又硬生生停住了,继续红着眼指着他骂:“逆子!你明天就去给老子辞了官,跟老子回江南,我只当没有今天这一遭,一切都还好说!”
卢睿咳了两声,按着门板站起来,按着胸口顺了顺气,没接话茬,只是继续说:“就算没有了我,还有姐姐妹妹们。大姐虽然刚硬,但大姐夫太烂,不可承继。二姐软弱,三姐清高,小妹尚幼贪玩,都不合适。唯四妹从小精于商事,尽心培养,将来再招一婿,总不至于让家业败落。”他说完,看了看红着眼的卢鑫,抬手把自己鼻梁上那副顶级限量版墨玉框的单片镜也摘下来,握在手里往前走了几步,放到书桌角上。
他抬头对卢鑫有些天然腼腆地笑了笑:“爹,衣裳我还是穿走了。您……多保重。”
他收回手,跪地磕了三个头,毫不拖泥带水地往外走。卢鑫在背后想喊住他,抬了抬手,眼泪就跟着下来了,他抖了抖唇,想到这已经是个官了,拉也拉不回来,关也关不住,又萧索地放下了手。
院中还是倾盆大雨,卢睿就这样往外走,没两下就给淋了个落汤鸡一般浑身湿。他的小厮捡起那把玉白寒烟素心兰的金油伞就冲出来,一边喊着少爷,一边往他头上罩伞。卢睿转头叫他回去,也不要他打伞,也不要那把伞,自己穿过那道九曲十八弯的木回廊,一步也不停地往外走。
雨势太大。哗哗的,让天地都变得模糊了。
第二天上午,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了炙手可热新侍郎卢睿给他老爹赶出了家门,断绝了关系。第二天下午,皇帝周和璟就通过御书房下了个旨,赐暂住了裕远镜那的卢睿宅邸一所,予他好生安顿。
过了些日子,周和璟听说他有只眼睛不好,视物不清,又赐了他一副乌金黑曜石框的缠雕四爪龙、龙目点金的单片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