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存厚独坐在栖雨亭中,面前的圆形石桌正中摆着四碟小菜、一把白釉执壶、面前放一只酒杯,侧边托盘倒扣一只,桌旁摆一柄川扇。他徐徐擎起执壶,酒水仿若溪流般倾入面前杯中,梁存厚端起酒杯,把它在指尖轻轻的摩挲着、旋转着,然后猛地一口喝了下去,口中却没有回甘,只有满满的苦涩。
身后传来梁元福低沉的声音:“大爷。乡下的老爷、老太太、太太派人传来口信,说在乡下安顿好了,说家人们都平安,百事遂意,并无什么不便,当地的澳洲人也无罗唣。又说请大爷保重身子,万事都要往宽处想,诸事总有化解之道。纵然城里过不下去,一家人在乡下耕读度日,祀祖课孙,也总能过得下去。旁的再没吩咐。”稍一顿,犹豫着又道:“月婉姑娘已经来许久了,说要给大爷磕头。大爷可要见见?只是她是外室,非传不得上门,与府中规矩怕有不合”
梁存厚微微摇头道:“叫进吧,规矩?没什么规矩了。此间之地礼崩乐坏,又何况一家之内。”
“是。”
梁元福正要推出去,梁存厚忽然问道:“你娘的寒热病可好些了?”
梁元福一愣,赶紧道:“上次从于老三那里弄到了澳洲人的药,服下去已经见效了。”
“当初二叔有此疾病,也是从澳洲人手里求来得特效药,这才解得水火。说起来,澳洲人也非一无是处。”
梁元福背上微微冒汗,哈了哈腰,应了声:“是。”
梁存厚没有说下去,道:“你去吧。”
看着内府管事远去的背影,他轻轻勾了下手指。一个中年婢女从帷幕后显身。
“即日起,不准梁元福再进此院。”
半响,月婉素手持一纸油伞,蒙着雨幕,随着引路婢女缓步而来,如同走出画外的仕女,带着淡扫的峨眉、清雅的妆容、秀丽的衣裙、婀娜的身姿,轻移莲步,走入长长的回廊,如扶风春柳,飘摇在风雨之间。
行至栖雨亭外,只见梁存厚静静坐于亭中,背影显得孤单而落寞。月婉无声的走入亭中,在他身后福了一福。稍站片刻伸出手去,轻抚着梁存厚的肩头,柔声说道:“公子,婉儿来了。”在身后看看,又道:“公子,你的发髻松了。婢子们当差好不经心!我为公子重新编过。”说着为梁存厚摘下头巾,散开他的发髻,取出木梳,温柔的梳理着梁存厚乌黑的长发,口中喃喃念叨:“一梳百年好合;二梳子孙满堂;三梳白头偕老;四梳永结同心,母亲嫁人时,外婆便是如此为她梳头的,只如今却再无人为我梳妆了。”
梁存厚并未回头,却用手轻轻握住了月婉执梳的右手,轻轻抚摸着,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倚靠着,感受着无言的温存。
过了好一会,梁存厚才慢慢道:“走了,都走了,走了好,走了干净。”
顿了一下,他又自语道:“可是,走的掉吗?”
梁存厚攥紧了月婉的手,道:“婉儿,你不走吗?”
月婉轻笑了一下,道:“我若要走,又何必要来?我就是那缠树的藤,绕山的水,自与公子相遇,一生归宿便萦于公子一身,公子所在便是我的归处,他们走了,我便与公子相携,走这一程。”
梁存厚也不由笑了一下,道:“你不劝我吗?”
月婉道:“劝什么?公子心中早有定数。智者不言,知者不语,不必劝,也劝不了。”
梁存厚仰头大笑道:“好,知我者,婉儿也,就是这话。事已至此,不必做那小儿女态,当以幽幽碧血以映耿耿忠心,唯有慷慨赴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