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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杳的确知道, 他的哥哥林染不是爸爸妈妈的孩子。
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那时候他八岁。
从小到大林杳没有任何一次,产生过任何一丝对人暴露这个秘密的想法。
哪怕是在十八岁生日那一天,他对林染说出那样过分的话:这个世界上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即便是那个时候,他也没有动过说出那句话的念头。
没有人知道,林杳保守这个秘密, 已经快三十年了。
“你知道?为什么从来不提?”这个和少年时的林染生得一样的恶魔问他。
为什么?
为什么从来不提?
这么多年, 第一次有人问林杳这个问题。
真可笑啊, 这是林杳下意识里生出的第一个想法。
不只是可笑,还有荒诞,无处宣泄的愤怒和孤独,充斥在胸腔里强烈的情绪,像是一团火焰烧灼着心肺。
林杳有无数的话想说,无数他曾经想要说出来,却因为各种原因偃旗息鼓的话。
无人可说,无处可说。
为什么?为什么?他也想知道为什么呢。
他看着眼神流露怒意失望的母亲,看着这个危险的长着林染样子的恶魔。
这可能是他一生之中唯一一次能将积压心里的话宣泄出来的机会。
无数次想要说, 无数次逼迫自己沉默下去, 宁肯用冷嘲热讽来替代的话。反正也没有人能听到了是不是,可以说出来了是不是?
林杳看着眼前对自己失望已久的母亲,悲哀的笑着,极力保持漠然,却难以抑制万分之一的激动,痞气却颤抖地反问:“我要怎么说?我要怎么问?对妈妈说:明明只有我才是你的儿子, 为什么在你眼里只有林染没有我吗?还是问爸爸为什么霸占林染的家产,做对不起姑姑的恶事,才对林染这么好来弥补自己的愧疚?我能问爸爸妈妈这个问题吗?我难道不想问你们这个问题吗?”
可林杳到底没有问过。
“我为什么不问?我也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不问。”愤怒、悲哀、可笑的反问,不是问别人,恰恰是问的他自己,林杳看着母亲眼里的生疏不解,喉结滚动。
“你问啊,你可以问你爸爸问我,往我们的心上插刀!还有什么你干不出来的事?你简直无可救药!”庄玥看着这个儿子,眼里岂止是不解,是彻底的失望和冷冷的厌弃。
林杳面无表情看着她,嗡嗡的脑子,激荡的情绪叫他彻底无视了自己被恶魔挤占了身体,为什么这一刻的母亲可以看见他,听见他说得那些话。
连同一起忽略了一旁危险的恶魔。
就像任何一个母亲眼里混账的儿子一样,毫不知错,令人心寒的笑着,像是觉得可笑,理直气壮,斩截不悔。
“无可救药,再没有人比我更清醒了!无可救药的是你们!我为什么不问?难道你以为只有你们会伤害我,我却不知道什么话更能伤害你们吗?”
“难道你们以为我真的那么蠢,三十多岁了还只会像十几岁的小孩子一样,不知道每天回来吵吵嚷嚷的除了让人心烦讨厌,根本无济于事?”
“难道你们以为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能让你们更痛苦?我知道,就像知道爸爸妈妈从来都不爱我,不期待我一样知道。”
“我知道所有一切报复的方式,知道在你们伤害我的时候,但凡随手用任何一个方法就可以让你们痛不欲生。并不是只有你们会伤害人而已。我也会的!”
“你们让我痛苦,我也想让你们痛苦。让你们知道,你们就是让我这么痛苦的!”
他喃喃着,面无表情泪流满面,用和庄玥如出一辙的漠然轻轻地说:“但不是,不能是超过的,比这种程度更痛的报复。你问我为什么不问爸爸,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我开口,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爸爸妈妈会受到什么样的打击。”
林杳不断抑制着自己,眼眶却还是通红潮湿,他歪着头,悲哀地看着母亲:“就像我可以对林染说一百句我讨厌他。要是没有他就好了。但我永远也不会让他知道:他不是我哥哥,他的爸爸妈妈早就死了,他是个孤儿了。我永远也不会对他说:你抢走了本属于我的爸爸妈妈的爱。我是除你们以外,比任何人都维护这个秘密的人。因为我知道,这个秘密一旦暴露了,我就再也没有哥哥了。爸爸妈妈就真的失去林染了。所有人都会痛苦,我们家会毁灭,比现在,比任何时候都严重的毁灭。”
庄玥惊愕复杂地看着这个儿子,这个从小到大乖张至极,难以理解的儿子,就像是第一次才认识了他。
她嘴唇张着,无措僵硬,许久:“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你从来都没有说过。你应该早些告诉我们的。”
她看到林杳努力抑制的眼泪,几乎是立刻都心疼起来,下一瞬却立刻强迫自己板起脸,只有干枯的眼睛泪水漫溢,她捂着脸,声音极力冰冷,隐忍得近乎扭曲:“可你要妈妈怎么爱你?你把你哥哥害成这样,你以为你爸爸真的查不出来吗?他隐瞒事实保护了你,他对不起死气的月月对不起小染,你以为他心里好受吗?以为我们好受吗?你要我怎么爱你?你知道他每次面对你受着什么煎熬?你知道每次我想心疼你的时候,心像刀子一样在锯吗?”
林杳哽咽着,像是回到了十几岁一样,像个少年那样抽噎的哭着:“这是爸爸妈妈的错,是你们让我讨厌哥哥。你们不能因为我爱你们不愿意伤害你们,就让我连基本的宣泄喊痛也不能做。我讨厌哥哥,是你们让我只能讨厌哥哥!只有哥哥是我可以放心讨厌的人,只有哥哥是我讨厌了也不会讨厌我放弃我的人。”
他捂着眼睛,像个小孩子一样哭着:“我只是,像弟弟讨厌哥哥一样讨厌着他,不是,不是真的想要他消失。”
他只习得了这样困兽一样挣扎的办法,没有人教他怎么不讨人厌的正确的撒娇,没人教他怎么求助。
林夫人僵住了。
她呆立在那里,一动不能。
看着三十九岁还像个少年一样崩溃的林杳哭着问她:“爸爸为什么不能稍微爱我一些?像爱哥哥一样爱我一点就可以了,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
庄玥的脸,痛苦至极:“对不起。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们。但你们不要怨你爸爸,他,他没有办法……”
“到现在妈妈都维护他,对,妈妈只要丈夫,姐姐们和我,妈妈都不要。我也想理解他,从十八岁到三十八岁,我很努力想要理解他,但我怎么也理解不了。妈妈告诉我,一个男人到底有什么难处让他不能爱自己的孩子?”
林杳流泪的双眼看着因为痛苦颤抖着的母亲,只有这种时候,妈妈对他说对不起的时候,他早就麻木的心才迟来的感觉到些微自己或许是被母亲爱着的错觉。
妈妈或许有那么一丝是爱着自己的,原来。
“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庄玥哭得那样伤心,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说不出话来。
林杳缓慢地蹲坐在她面前,僵硬地伸手,给她擦眼泪。
“我已经三十九岁了,有什么事情不能对我说?你让我理解爸爸,可我什么不知道,你要我怎么理解他?”
谁有能来理解林杳呢?
庄玥只是哭,只是摇头,就像死守着一个什么秘密,一个说出来就会毁灭一起的秘密。
直到她死去,直到所有知情人都死去。
直到她睡着,心灰意冷的林杳怔然缓慢地走出房间。
旁观着一切的苏灵燃被他彻底忽略。
活着的悲喜太重,灵异的畏惧悚然也无法撼动一丝恐惧。
林杳靠在母亲的房门上,微微仰着头,干涸的眼角一滴泪,满目空洞脆弱。
他开口,沙哑的声音平静:“不管是什么,至少现在,不要打扰我。”
这是对苏灵燃说的,但是,昏暗的走廊里,一道阴影走了出来。
林杳和苏灵燃一起看向来人。
穿着睡衣的林媃站在那里,温婉怔然的眼神看着弟弟,轻声说:“你想知道的事情,我知道,跟我来。”
林杳猛地站直了,和苏灵燃对视一眼。
是了,林媃跟随母亲来到林家的时候已经十岁了,她肯定知道很多事情。
林杳立刻跟着这个向来过分柔顺沉默的姐姐身后,来到她的房间。
林媃的婚姻几乎是母亲庄玥前半生的翻版。
她向来逆来顺受,十七八岁就在家里的安排下结婚,和毫无感情的丈夫维持着体面的婚姻,唯一叫人觉得出格的是,和丈夫一样,她也在婚姻之外另有打发时间的情人。
和一心一意厌恶林家,一有机会就宣召借口不回家的二姐林妙相比,林媃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林家渡过,即便在其他人眼里压抑的林家毫无令人留恋之处。
或许是因为这样温婉恬淡的性格,以及从事着慈善事业,她对什么都很平静包容,不争不抢,沉默无声。
“坐吧。”林媃将桌上的画稿收起来。
即便有了儿子,儿子也有了孙子,林媃也像是只有一个人一样,她无疑也是和林杳一样林家的受害者。
“姐姐很久没有回家了。”
林媃温婉地说:“林家就是我的家。”
“姐姐,你明知道我说得是什么。”之前林杳扮作林染的样子也没少劝过她,“你可以选择离婚,过一种更正常的生活。你已经长大了,爸爸也不能限制你过什么样的人生。难道他不知道你不幸福吗?他只是不在乎罢了。”
林媃看着林杳的眼睛,笑了一下,淡淡地说:“不是这样的。这种生活没什么不好,而且,你误会了,并不是爸爸要我结婚嫁人的。他一向很害怕接触我们。是妈妈,当初是妈妈为了挑选了结婚的对象,也是我自己点头同意了的。”
林杳简直不能理解,连带着一旁同样不解的恶魔都成了攻守同盟似的,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
“姐姐不要为他开脱就什么话都说……”
林媃镇静地看着他,直到林杳住嘴,缓慢地说:“你不是已经听到了妈妈的第一任婚姻吗?妈妈跟我爸爸当年也是恋爱结婚的,在我小的时候,也见过他们恩爱的样子。但人心是会变的,我更亲身经历了他们不爱以后的样子。外公去世了,那个男人眼里只有庄家的遗产,他完全不顾妈妈和我。有一次我不懂事哭着去找他,他一点也不在意我饿肚子走丢了,不耐烦地逼问我妈妈的保险箱密码,害怕里面有他出轨转移财产的证据。”
这是林杳第一次知道姐姐的事情。
林媃似乎已经不在意了,提起的时候云淡风轻,带着一点笑意:“我跟妈妈一起经历了过去,知道选择一个人品低劣的人是多么灾难。当他不爱你的时候,你就是他最想除之后快的敌人。妈妈很怕我重蹈覆辙,挑选了你姐夫。虽然没有爱情,但是很安稳。我觉得很好,也同意了。这是我和妈妈一起选择的人生,跟爸爸没有关系。”
林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候的林媃虽然温婉却比任何人都坚定。
“姐姐……”
“好了,不提我的事情。”林媃看着他,神情那一点笑意消失,“我知道你这些年的心病在哪里,很多次都想要不要把这些事告诉你,每次都咽了下去。想着算了吧,就这么下去吧。刚刚听到你和妈妈的对话,我也想,要是早些说了事情会不会更好。答案是我也不知道。但你既然看见我了,趁这个机会就让我说了吧。不然一到天亮,我就再也没有勇气说了。”
林媃的故事也和她的人一样,讲得平顺缓慢,没有丝毫波澜和悲喜。
“月月姑姑在我小时候就会经常陪我玩了,当然,那时候我还叫她月月小姨。她和妈妈是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的好朋友。妈妈忙的时候,她会陪我玩游戏,哄我睡觉。有些事,除了爸爸妈妈知道,其实我也知道。”
林媃十岁的时候跟随母亲庄玥住进林家,小小年纪已经经历了世间最亲的人的背叛和抛弃,变得早慧懂事。
当时的继父林复城在她眼里像冷冰冰的钢铁,让她对亲生父亲的恐惧也移情到林复城身上。
在月月姑姑忽然失踪后,她也变得沉默许多。
尽管林家所有人都视她为大小姐,她也觉得自己寄人篱下,过分小心翼翼。
或许是因此,庄玥和林复城有了林妙。
林媃比妹妹林妙大了十二岁,她就像月月对她一样照顾着林妙,因为这个妹妹林媃快乐了许多,林家也开始让她有了归属感。
在林妙七岁的时候,妈妈和爸爸突然有一天急匆匆的出门。
很久之后才回家的他们抱回了一个小婴儿,妈妈疲惫但温柔地嘱咐她们,这是弟弟。
那时候,林媃已经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儿子。
儿子一出生就被公婆抱走养育,林媃知道大多数人期待的继承人性别,为妹妹林妙难过。
“那时候我并不喜欢小染。我连自己的儿子也淡淡的,他不亲近我也不在意。但妙妙是我看着长大的小妹妹,难道就因为她是个女孩子爸爸妈妈就不满意他一定要生个小男孩吗?”
因为担心有了弟弟林妙吃亏,林媃沉默但是行动坚决,她开始经常回林家常住。
她要保护自己的妹妹,就像当初的月月小姨保护当初年幼的自己一样。
然后,林媃发现了,爸爸妈妈似乎频繁地在吵架。
“你们或许无法想象,那时候林染刚抱回来的时候,他们吵得很激烈,妈妈几乎要离婚。”
林媃回忆着:“妈妈那时候抱着我哭,眼里有对爸爸的恨意,我不知道爸爸做了什么让她那么恨他,妈妈只是哭,我跟她说,我会保护她和弟弟妹妹的。如果她离婚我也支持她,像当年的月月小姨一样。”
一提月月,庄玥就哭得越厉害。
因为林家紧张的气氛,林媃对家里的些微风吹草动都极为敏锐。
那天夜里,半夜被雷雨惊醒了。
依稀听到有人吵架。
林媃小心翼翼循声跟过去,眼里因为过去亲生父亲和母亲的争吵再次在继父和母亲之间重现而恐惧。
她屏息站在他们争吵的书房外,甚至以为他们一方会杀了另一方。
书房的情景却和林媃想的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