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宁可辞官违令,也不想……呃……。”他重重地打了个酒嗝。
“郑大人,我代你出行如何?”狄仁杰郑重地说道。
“嗯?”郑崇质醉眼惺忪地望着他,含糊地苦笑,“你有大好前程,怎能去营州?我这一把老骨头丢在那里不碍事,你还年轻……你甚至没有娶妻!你说,要要如何向家里交代?”
“我只需向自己交代,”狄仁杰笑笑。
他孤身一人在并州为官,没有妻儿,没有红颜知己,一心扑在官事民生上。有时,狄仁杰会想,整日混在男人堆里,身边是否缺了点色彩?可惜并州城没有哪个女子,能占据他的心房。这大概是他唯一的遗愿。
郑崇质没把狄仁杰的话放在心上,酒入愁肠,很快烂醉如泥,摊倒在地。狄仁杰心下叹息,吩咐酒家煮了葛花戒酒,帮郑崇质灌了一碗,雇了车马,嘱咐脚夫勿要让他受风。
临别之际,郑崇质喃喃自语:“我走了,他们就该清净了……也好。”狄仁杰顿生疑虑,郑崇质翻身趴在车上,两眼一闭,竟睡着了。
目送车马远去,狄仁杰无心饮酒,想着解决之道。
并州都督府仅他们两人同职,朝廷要的是人,他代替郑崇质去营州即可。尽管路途遥远,营州又是苦寒之地,除非至亲,无人会以身相代。狄仁杰想的却不同,他与郑崇质仅有同僚之谊,据说完全可置身事外。但将心比心,见人急难挺身而出,才是君子之义。
对郑崇质而言,这是个困局,对他狄仁杰来说,仅是易地为官。狄仁杰暗自做了决定,就放下了心事。
相比之下,狄仁杰更在意郑崇质最后一句话。谁想让郑崇质离开并州?法曹手上权力不小,得罪的人也不少。如官吏犯赃贪墨,监守自盗等,就会交由法曹处置。难道郑崇质发现了什么?
回想郑崇质近期处理的案件,他心头飘过一连串名字。
沉思间狄仁杰出了巷子,抬头一看,已走到萨保府的辖地。迎面走来一位武官,戴了尖顶帽,一身白色胡衫。他看到狄仁杰顿时大喜,抓住他的手道:“狄参军,来得正好!此事你一定要评评理!”
狄仁杰打量来人,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安师通,忙行礼寒泉。
安师通拉他到檐下躲避风雪,沉声道:“狄参军,有个粟特香料商人,七天前,其新到的三斤郁金香悉数被盗。这人派手下到处搜寻,竟在南市一家成衣铺子找到了,一股脑抢了回来。不料对方诬他盗窃,告到晋阳县城。县里自是偏帮汉人,让香料商吐出货物。如今,这官司吵到萨保府,两边都说自己是苦主。”
寒风卷起雪花,劈头盖脸砸在路上。
安师通语气平缓,像是不偏不倚,狄仁杰静静聆听。
汉人与粟特人的恩怨,在并州最为敏感,萨保府也做不了决断,多半由都督府出面调解。这是狄仁杰应有之责,他立即痛快答应下来:“好,今日时辰不早,你且与我说说案情,明日一早,我去调阅案卷,会同萨保府一起参详。”
安师通笑道:“就知道你是爽快人,你我边喝边聊。”
狄仁杰微觉诡异,安师通乃是武官,此事与他无关,大雪天这般殷勤不通情理。安师通看见他面上疑惑,轻咳一声,解释道:“这香料商人姓安。狄大人仗义,我必有后抱。”
粟特诸多小国皆氏昭武,称为“昭武九姓”,即安、康、史、曹、石、米、何、火寻和戊地,多信教祅教。狄仁杰听说此人和安师通同姓,顿然恍然,摇头道:“公事公办,不必客气。”
两人随便寻了一家酒舍,店家烫了酒端上。安师通细细说明经过,狄仁杰大致听了,不时提问细节。安师通又将香料商人的住处告知狄仁杰,离此间甚近。
“还望狄大人有暇过去看看。”他言辞恳切,殷殷相盼。
“不急。”狄仁杰若有所思,双眸似笑非笑。安师通低下眼,把酒倒入喉中。
安坐酒屋里看出去,簌簌白雪如梨花飞舞,一杯暖酒在怀,恰如赏花看景。狄仁杰以指击案,与安师通说些风花雪月。他见闻极广,说到养马的心得,安师通起了兴致,和他争论西域马与中原马的优劣。两人聊到酒酣,暮色渐起,坊市响起了关闭坊门的响声。
狄仁杰住在相邻的尚信坊,起身告别,安师通约好明日,望了狄仁杰消失在雪中,他唇角流出奇异的笑容,起身折返沿街的另一间酒楼。
安师通直入楼中小阁,朝里面的人笑道:“幸不辱命。”
“去了狄仁杰,这法曹参军的位子,就空了出来。”屋中未点灯,那人在暗色中现出影绰的身影,懒洋洋倚在茵席上,如蛰伏的虎豹。
安师通不解道:“不是说,把郑崇质弄去营州?何必再害狄仁杰?龙长史只吩咐我,替他寻些事做,想他不要纠缠图瓦的案子。”
那人冷笑道:“狄仁杰太聪明,整日与他相对,哪有做手脚的余地?再说,想搬倒龙敏,图瓦的案子当然要大做文章。”
安师通想到狄仁杰高深莫测地神情,不安地点头:“此人是不好对付,我和他说话,只觉他能读懂人心……想想就后怕。还好龙敏给了我些好处,足够拿去打点。”他故意这样说,心想石摩诃也该意思意思。
“你别被他吓着。等扳倒龙敏,去了狄仁杰,康大人自会把你高升。”石摩诃淡淡说道。
“我……多谢石大人美言。”安师通一怔,继而大喜,似乎想到来日的风光。
“你再混上一年,我就运作你来都督府。萨保府这等小地方,岂能困住我们?”石大人意气风发,慨然一叹,“你安排好人手没有?明日狄仁杰一去,就人赃并获,让他再无退路!”
“万无一失,那个案子,不论狄仁杰怎么判都是错。明日之后,狄仁杰就是阶下囚。”
二更天,狄宅。
油灯下,狄仁杰翻着五年前编撰的《新修本草》,这部药典共五十四卷,他眷抄了三个月,连图经也仔细摹了下来。里面记载的八百五十种药物,尽数记下,可惜不少药物在南方,寻不到实物。
每晚临睡前,他会读写医卜星象的杂书,手书一遍,再读一遍即可成诵。这习惯养成多年,日常的文书案卷,扫视后就过目不忘。
读了半响,狄仁杰想起日间的事,陷入了沉思。他拿出笔墨,先写了一份陈情书给都督府长史阎仁基,请求代郑崇质远赴营州。而后,他写下“萨保府”与“安师通”六字,凝神不语。
良久,纸上又添了龙敏、石摩诃、何怀道等人的名字。
狄仁杰想了想,划去萨保府长史龙敏的名字,以龙敏的身份,不可能再往上升迁,在此地管理族人,做个父母官就是最好归宿。他府上部曲偷盗案,落在他人手里,倒是攻击龙敏的最好靶子,只要有蛛丝马迹是他主使,龙敏丢官罢职都是轻的。
“好自为之。”狄仁杰喃喃自语,目光滑到下面的名字上。
石摩诃是萨保府的红人,有传言说他想在都督府谋个职位,郑崇质一走,想必就是此人接任。郑崇质去营州,是否和他有关?石摩诃一向长袖善舞,是四处吃得开的人物,与与游击将军康达交好,康达与龙敏颇为不对付。
何怀道则是审理香料案的萨保府判司,狄仁杰与他有过交道,知他年少年甚爱护短,如有汉人侵犯粟特人的利益,一定要力争到底。
安师通是其中的关键。
狄仁杰隐隐预感,此事并不简单,安师通骤然出现交代案情,就是最大的疑点。他自问与萨保府没有太大交情,情理上,都该是那个香料商人或成衣店老板到州衙上诉,而非安师通这个武官出面。难道盗墓案已经惊动了龙敏?
狄仁杰收回散乱的念头,他不愿胡扣罪名,明日往南市走一遭再做定论,至于安师通的动机,他宁可眼见为实,实地查证后再判断。
梳理完诸事,已到三更。
推门看去,雪不知何时停了,琼树银花,一片白玉颜色。
为官者,忠君爱民。尽管这小小地方,波云诡谲,暗流涌动,情不自禁就会牵扯到官场的斗争中去,狄仁杰仍想尽力做到最好。
律法是他战胜野性、贪婪、凶恶等罪行的武器,唯有法治,唯有正义,能维持大唐的根本。无论何时何地,他要一以贯之,让犯罪者自食其果。
长安、洛阳,两京的官场,又是怎样的风起云涌?轻寒料峭的秋夜,狄仁杰独立在雪地中,悠悠想了很久。
他无法再朝堂上治国平天下,能造福这一方百姓,已是善莫大焉。想到这里,心中块垒渐次消散。
狄仁杰深吸一口气,胸臆间,浩然生风。
并州多佛寺,南市边上有座正觉寺,为北齐名将斛律明月的宅子改建。狄仁杰路过寺庙,山门积雪,扫雪僧在用捡来的食物碎屑喂食鸟雀。狄仁杰想了想,
从打点侧面走入经楼中,为斛律父子上了香。
晴日一出,并州城的雪,化作尘泥没入车马。
狄仁杰步行出屋。他住得离州衙不远,家中仅一个小厮、一个丫鬟、两个婆子打理,与其他七品官高门大户迥异。这几个使唤人,是狄家带来的家生子,精干可靠,养着不贵。
天光初亮,街边除了匆匆点卯的官员,就是赶路的行脚客商,食铺酒肆飘起了香气,坊间百姓梳洗弄食。鼓点一声声敲响,沉睡的街巷重新迎来鲜活地一日。
先到州衙签了章,狄仁杰交上写给长史的陈情书,开始处理今日的文书。等到案头文牍解决了大半,他出了府门。
并州多佛寺,南市边上有座正觉寺,为北齐名将斛律明月的宅子改建。狄仁杰路过寺庙,山门积雪,扫雪僧在用捡来的食物碎屑喂食鸟雀。狄仁杰想了想,从打点侧面走入经楼中,为斛律父子上了香。之后,他转到后面做法事的净土堂,寻到老和尚三空,稽首行跪拜礼。
三空微笑示意他起身,狄仁杰肃然站立,恭谨问道:“大师,佛家供品五香中,郁金有何奇特处?”《新修本草》中叙述寥寥,仅说可治马病,故有此问。
“不退菩提心,洗沐金刚水。金刚水中调有郁金、龙脑,可灌沐佛顶。”三空见狄仁杰依旧蹙眉,笑道,“郁金出罽宾国,也叫番红花。以郁金为涂香,可防病。”
狄仁杰恍然:“龙朔元年,朝廷置修鲜都督府,就在罽宾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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