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不能接受兵变失败,也不是不能接受从此远离朝堂、再不复执掌帝国权力核心。朝堂之上起起落落浮浮沉沉他见得多、听得更多,没有谁能够永远屹立在那个位置坚若磐石,王朝尚且更迭,更何况区区一人?
只要和谈完成,长孙家乃至于整个关陇的根基犹在,自己这辈子无望重返朝堂,但还有后世子孙,只要朝廷局势变动,依旧根基深厚的长孙家一定能够重现今日之辉煌。
可若是任凭那些被他威逼利诱进入关中的门阀私军覆亡殆尽,损及天下门阀之根本,那么长孙家将会被所有门阀记恨在心,这种“民愤”是任何一个门阀都承受不起的。
可以想见,一旦兵败,将来江南士族、山东世家一定能够占据朝堂,对关陇之打压势在必行,再有这些族中私军死士尽数覆灭的世家门阀落井下石,长孙家将要遭遇的局面前所未有的严酷,用一句“水深火热”都不足以形容,动辄便是倾覆之祸……
所以李勣不准门阀私军撤出关中,等若是在决断长孙家生存的根基,偏偏李勣坐拥数十万大军屯驻潼关,让他心急如焚却一筹莫展。
……
两人商谈半晌,张亮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无所保留,甚至很多事未必是他自己的猜测,只要觉得长孙无忌可能会重视,便顺着对方的口风道出。
他是很有技巧的,很多事其实根本无法查证真伪,但假若以后关陇门阀能够屹立不倒,长孙无忌会觉得这些消息都是有价值的,是张亮帮了大忙。
如果关陇门阀最终一败涂地、根基不存……那么长孙无忌就算反应过来他今日所言全无用处,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个倒台的长孙无忌,张亮自然不惧……
待到天色已暗,淫雨霏霏,张亮才告辞离去。沿着那道月亮门回去巴陵公主府,带着亲兵护卫悄无声息的出府,自春明门出城,越过灞桥,一路疾驰返回潼关向李勣复命。
潼关衙署之内,李勣听着张亮将过程叙述一遍,问道:“依你所见,赵国公是否相信这番解释?”
张亮看着李勣脸上的神色道:“他没理由不相信,大帅若是想要站在东宫那边对付关陇门阀,又何需解释呢?如今数十万大军屯驻潼关,一旦开赴长安便是雷霆万钧之势,关陇军队根本无可抵御。”
他言语之间不断试探,但李勣面无表情、古井不波,只略微颔首:“郧国公冒雨赶赴长安,着实辛苦了,速速回营洗漱一番,用过晚膳便歇下吧。”
“喏。”
什么也没试探出来的张亮起身施礼告辞。
李勣坐在衙署之内,身旁油灯昏黄,窗外夜雨潺潺,思忖着当下局势以及有可能引发的种种变化。
对于张亮之品性他素有了解,之所以派遣张亮前往长安,自然是猜测其人必然暗中与关陇门阀联络趁机钻营,这才故意为之。关陇方面迫切想从张亮那里知道自己的立场与倾向,自己也想利用张亮去误导关陇……
只不过如此之后,关陇究竟会否如同自己所想那般重新燃起希望?
门外脚步声响,李勣蹙眉抬头看去,能够这般毋须通禀便进入衙署的人唯有诸遂良,这厮许是受了太多惊吓,近日来愈发神神叨叨,时常这般猫儿一般悄无声息的出现,吓人一跳……
诸遂良入内,躬身施礼,没有说话,来到李勣面前入座,这才于李勣目光审视之下缓缓道:“关陇那边派人前来,与我私下密会。”
李勣眉头一挑:“所为何事?”
诸遂良低声道:“确认陛下是否驾崩……”
李勣将手中茶杯放下,哼了一声,长孙无忌太过自信,对于诸遂良被他拿捏无从逃脱一事万分笃定,直到此刻才想起确认最为重要之事……聪明人想太多,也过于自信,却总是容易忽略一些浅显易见的东西。
见到李勣沉吟不语,诸遂良犹豫半晌,终于忍不住低声道:“吾死不足惜,若能保全妻儿,则将来于九泉之下,亦当叩谢大恩。”
李勣轻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吾无能为力。”
诸遂良面色一片惨白,心中悔之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