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姑娘,当真是在厨房里忙碌的那个?”沈厚有些不敢相信。在省城的时候,周家李家徐家都与沈家交好,那几家的小辈沈厚也见过不少,自然知道年轻一辈的时髦女郎大多十指不沾阳春水,极少有甘愿下厨,更别提,能将这乡间宅院的土灶上烹制美味佳肴了。
“阿俏,”沈谦见到父亲的眼光,便知心上人给老父留下了怎样的第一印象。他于是纵声招呼一句,“来见见我父。”
阿俏正在忙碌,猝不及防,吓了一跳,连忙将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本想将围裙摘了,可又想既然已经让沈厚见着了这副模样,干脆就这么着吧。
于是她一溜小跑来到沈厚面前,行了一礼,叫了一声:“沈伯父!”然后落落大方地抬起头,望着沈厚。
沈厚见她兀自戴着围裙,身上甚至还有些油烟气,可是一张俏脸红扑扑的,看上去既健康又明媚。沈厚赶紧点点头,说:“别叫我们父子耽误了你的事,快去忙吧!”
阿俏听了,抬头瞅一眼沈谦,又冲两父子点点头,连忙转身快步去了。她还真的不想耽误灶上顿着的热菜。
只是她不知道,在她身后,沈厚正对儿子说:“有烟火气,却无市井气,看起来是个好孩子。你这是认准她了么?”
沈谦在父亲身旁,点头默认。
沈厚没说什么,突然长长叹了一口气,一转身,往堂屋过去。
沈谦知道父亲该是忆起了母亲,没敢多说什么,但他却知道父亲对他与阿俏的事儿已经认同了七八分。沈谦一转身,当即也到厨下去,给阿俏帮忙去。
阿俏做了一大锅红烧肉,一盆红煨鳝段,一锅酒香草头。她先把大锅菜盛了,请忠伯端出去给众人一起享用,自己才和沈谦一起,收拾了堂屋里的红木八仙桌,然后端了菜碗饭碗进来,请沈厚入座。
殊不知阿俏这无意中的举动更令沈厚满意几分。
须知能出入沈宅这座看似普通的乡间院落的,都不是普通人。沈厚看似在此“韬光养晦”,本省诸多大事要事的决议依旧是从这里送出去的。沈厚一向待人宽厚,从来不将自己的下属当做家将仆从看待。因此沈厚见阿俏能够一视同仁,甚至能先人后己,他对阿俏便更加欣赏。
只是,沈厚望望桌上几道看上去颇为粗豪的菜式,见到红煨鳝段里有用来压腥的独头蒜,这位当爹的不免又犯了愁:姑娘的手艺虽好,可是说到底,能治得住自己这个千般忌口,挑食挑到家了的儿子么?
沈谦则以实际行动回答了自家老爹的问题。
阿俏做的红烧肉,色泽红亮,肥而不腻,里面浸着的千张结吸饱了肉的香气,煮鸡蛋则早已被卤得香气扑鼻,入味十分;鳝段的肉质则十分细嫩,腥气全无,甚至连独头蒜的蒜瓣被鳝脂浸润了,也香味浓醇,没有寻常蒜头的辛辣味。
沈厚见到素来忌这忌那的幼子毫不犹豫地挟了一块鳝段送入口中,嚼了两口便点头大赞,不由得惊讶万分。他丝毫不知道沈谦被人“强掰”饮食习惯的具体过程,但惊讶之后,这位当爹的觉得效果还是非常不错的。
最后沈厚挟了一筷子草头,望着这田野之间再寻常不过的野菜,连连点头随手折一捧乡野之物,就能做到鲜甜爽口,酒香扑鼻,沈厚已经知道眼前这姑娘绝非照着菜谱烹饪的庸厨。
这一顿饭,可以说是阿俏匆匆操持,小试牛刀,她手下做出来的菜式,满满的都是家常味道。在这里她既不讲究摆盘造型,用的也都是最寻常的粗瓷大碗,可这简简单单的三个菜竟教沈家父子两个一扫而空,恨不得连汤汁也一起分了。
阿俏则捧着个小碗,碗里堆着沈谦挟给她的菜,笑吟吟地坐在一旁,看这父子两个吃得高兴,她便心满意足。
待用过午饭,沈厚开口,稍稍问了几句阿俏的家世。阿俏自己并未开口,都是沈谦一气儿代为回答的。沈厚只问过几句,便也住口不再说了,堂屋里有些诡异的静默着。
阿俏偷偷抬头,只见沈厚独自坐着,正在沉思,似乎陷入回忆。而沈谦则在向她使眼色,示意一切以后再说。
阿俏会意,无声无息地地点点头。
说实话,沈厚给她的印象也有些出人意料。既是本省督军,想象中该是个威风八面的人物,可却在这乡间,与寻常农夫一样,亲自下田耕作,料理农事,吃农家饭,看起来一点儿都不讲究。
可是阿俏却能觉出这位督军本尊,举手投足之间的气度却是改不了的。能看得出沈厚保留了作为军人的一些作风,用饭的速度很快,吃得干干净净,碗内一粒米都不剩。这与那个当儿子的温文尔雅的做派截然不同。除此之外,沈厚偶尔凝神沉思,双眉紧皱,便会稍许露出些枭雄气质,似乎思考的都是军|政大事,正面临杀伐决断。而阿俏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点上,这对父子便颇为相像,沈谦其实不少时候也是这个样子,会偶尔令阿俏暗自心惊。
沈厚只沉默了一小会儿功夫,已醒过神,双眉一敛,转脸向着阿俏,微微颔首:“阮小姐,犬子以后需要你多费心了。”
做父亲的这么说,沈谦已经起身,也在父亲身后向阿俏鞠躬,跟着说:“请多费心了。”
阿俏惊愕之余,晕乎乎地省过来:这位督军大人本尊,这是,同意沈谦与她的事了?
可到底她做了什么,才令这位做父亲的答应得这么干净利落呀!
用过午饭,沈谦只管带着阿俏在乡间闲逛。此处乡间水道纵横,和浔镇有些像,阿俏偶尔勾起思乡之情,不知不觉便对沈谦说了不少浔镇的事,小时候的事,包括外祖父的宁园,那是她和他最早的渊源……
不知怎么,阿俏突然住口不说了,站在田间,望着远处纵横的水道默默出神。
沈谦不解,但也不再追问,反而背着手,立在她身旁静静等候。
少时阿俏摇了摇头,眼中神色恢复清明,转过头来望着沈谦,微笑着说:“怎么样,小爷叔,也该是你说说自己的时候了吧?”
沈谦一笑:“我?”
早先在惠山,他和阿仲联手“隐瞒”,只说“小爷叔”是个寻常称谓,人人都叫得。当时他就知道阿俏一定不肯信的,果然如此。
“不如你来问我,我来答吧!”
阿俏扭过头,亮晶晶的眸子盯着他看了一阵,笑着说:“我问什么,你都老实作答么?”
沈谦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那我问你,”阿俏想了想,扬着头望着眼前的水田,“你真的是‘知古斋’的老板么?”
沈谦点点头:“我是……”
阿俏心里微微叹息,耳边沈谦则继续说道:
“……但‘知古斋’只是用来掩人耳目的一个工具。”
阿俏一怔,心头随之一甜,她知道沈谦完全可以不说后半句的。
“所以,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她索性转过身,仰起脸,望着她的男人。
说来也真要命,两人的关系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了,她竟然才后知后觉地问出这句话。
“什么都做!”沈谦则微微低头,望着阿俏的一对明眸,“但行事必须不违道义,不损无辜,为达目的,不惜命,不畏死……阿俏,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你能了解么?”
他微微蹙眉,望着阿俏,似乎有些紧张。
阿俏没说话,过了半晌,扭过脸去,终于点了点头,说:“我了解的。”
经过“仙宫”那一夜,她就隐隐约约地知道这男人在做些了不得的事。不惜命、不畏死,这话听起来好听,满是豪情,可是真正经历过凶险,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而她,却终究是和这样一个人命运纠缠,再难分开。
阿俏说完,沈谦突然拉了她的手,径直往沈宅里走,言语里很是激动:“来,我来带你看看,我们这些人,都在做着什么。”
阿俏不解,只随这男人拉着她的手,两人一起,快步进入沈宅,从西厢房进去,沿着一座楼梯,却不是上楼,而是深入地下。
两人并肩迈入黑暗,然而沈谦脚步飞快,似乎在一团漆黑里也能视物,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阿俏将自己交给了这男人,也不顾脚下有什么,只管跌跌撞撞地跟着沈谦往前走,两人穿过一条通道,转过一个弯,眼前陡然亮了起来:
阿俏怔在原地,她眼前,出现了她从未见过的一间“作战室”。
只见墙壁上高悬着各式各样的地图,房间正中有摆着展示地形与兵力分布的沙盘。室中聚了不少人,有的正在处理文件,处理之后迅速交给发报员;发报员则坐在电台跟前发报,有“滴滴滴”的发报声不断传出;也有人在监听发报,一面凝神细听,一面飞快地在纸上记录。
见到沈谦进来,有人迅速起身,将一份文件交给沈谦,同时开口请示:“是侦察小队传出来的情报,后天会有伪装成普通商船的东洋舰只经过吴淞口,上面载着违|禁|品,小爷叔,我们还像上回那样行动么?”
沈谦接过文件,从头至尾迅速读完,一点头,说:“当然!”
他缓步走到墙壁跟前,仔仔细细盯着一幅绘着长江口水道的地形图,面色凝重,开口一字一句地说:
“但凡不能退让的,我们就一分也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