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她踩进污泥里的人是尊贵的皇后,而陈兰霜只能像接受赏赐一样恭顺地应下。
因为她手中没有权柄,也无人可依靠。
可偏偏,同样出身相府的沈晗霜什么都有。
陈兰霜长睫微垂,掩下纷乱的心绪。
听了皇后与陈兰霜之间的对话,沈晗霜便也确认了,的确是皇后让陈兰霜来跪在自己面前,向她求所谓的原谅。
可她不明白皇后如此做的用意。
这不仅让陈兰霜颜面尽失,也将沈晗霜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无论她如何说,如何做,都有可能会受人指摘。
或许会有不少不明内情的人以为,皇后此举是为了给沈晗霜出头,让她解气。恐怕还会有人觉得这于沈晗霜来说是莫大的荣耀与体面。
可沈晗霜没有觉出丝毫的快意来,只觉得自己莫名成了局中人,承了什么她自己都不明晰的因果。
但皇后是国母,她做下的决定,若她不愿解释,除了皇帝以外,无人有身份与资格去追问或质疑。
沈晗霜便也只能暂时掩下心底的种种猜测。
皇后落座后,今日的赏枫宴便终于开始了。
从皇后及她身边的几个位置望出去,轻易便能看见对面连绵起伏的枫林,如一片被秋意点燃的山火,映得山间的风与云都染上了霞色。
但沈晗霜此时根本无心赏枫。
宴席开始后,循例,皇后便会陆续给随行来洛阳的命妇和贵女们赐下赏赐。一般来说,顺序会按照家中男子的官职来排,官位更高的,不仅会先受到皇后的赏赐,得到的赏赐也会更加珍贵。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今日皇后第一个赏赐的人,并非任何一位朝臣的家
眷,而是出身商籍的明老夫人。
被皇后身边的嬷嬷高声唤出身份与姓名后,明老夫人心底虽也有些意外,但她面上不显,缓步走到了皇后面前不远处的位置,恭敬地领受了皇后赐下的花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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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的都是多少曾见过一些世面的人,但见皇后将以珍品宝石镶嵌而成的花觚赐给明家老夫人时,还是忍不住心下惊叹。
皇后竟如此看重明家。
不仅将本无资格参与秋祈的明家人请来了行宫,一人安排了一处院子,还头一个便赏赐了明家老夫人,一出手便是价值连城的宝石花觚。
“前段时日,洛阳商会向朝中捐纳银钱时,明家出力不少。本宫与陛下都希望明家能成为所有商人的典范,奉公守法,利国利民。”
皇后语气亲和地同明老夫人说道“当然,最重要的是,希望老夫人能身体康健,无病无忧。”
“谢娘娘恩典,明家定会恪守律法,多行益事。”明老夫人滴水不漏道。
沈晗霜的神色间并无异样,但她心间的弦已经绷紧。
皇后此举,无疑是将经商的明家推到了众人面前来。
在明老夫人之后接受赏赐的,是沈晗霜的两位伯母。她们代表着沈府,的确够格排在众命妇之前。
可沈晗霜的心很快便高悬不下
皇后竟紧接着就命人唤了明姝雪上前来。
无论怎么排,明姝雪都不该如此靠前。
若老夫人得皇后看重还能说是因为富可敌国的明家给朝廷捐了一大笔钱,那明姝雪这个小辈此时上前就过于引人注目了。
好在,明姝雪从自己的桌案后走出来,一直到行至皇后面前时都不曾出过任何差错,一举一动都合乎礼仪规矩。
皇后并未让身旁的嬷嬷给明姝雪赐下什么物件,而是将明姝雪叫得更近了些,随即从自己发间摘下一对并蒂莲的金钗,面带笑意地亲手为明姝雪戴上。
明姝雪刚行完谢礼,皇后便又继续道“和你姐姐一样,是个好姑娘。本宫一看见你,便格外喜欢。”
“今后,你便是灵安县主,可好”
闻言,宴上的众人噤若寒蝉,沈晗霜放在桌案下的手也不自觉攥紧。
皇后将自己鬓间的发钗赐给明姝雪还不够,竟还想封明姝雪为县主。
历朝历代,只有皇族女子才能被封为县主。从没有将商籍女封为县主的先例。
明姝雪纤指发紧,却心神镇定地稳声回道“娘娘,民女担不起”
“本宫封你为县主,不是为了让你担什么责任,”皇后慈和地打断明姝雪的话,“只是觉得灵安这两个字很衬你。”
“你是觉得这个封号不好,不喜欢”皇后笑着问道。
明姝雪觉得自己分明从皇后这带着笑意的话里听出了万钧重量。
见她沉默不语,皇后轻声追问道“喜欢吗”
事已至此,明姝雪只得俯首行了跪礼,恭声道“谢娘娘
恩典。”
“好孩子。”见状,皇后抬手轻轻揉了揉明姝雪柔顺的乌发。
回去吧,席上的鱼羹味道不错,趁热多用一些。”
“是。”
明姝雪压下心底的种种猜测,面色沉静地回了自己的位置。
沈晗霜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间那根弦越绷越紧。
与其说是皇后对明家的抬举,沈晗霜已经越来越觉得这是一场鸿门宴了。
沈晗霜的外祖母、伯母和表妹都已经被皇后唤去接了赏赐,旁人都以为接下来便应该是沈晗霜了。
但后面一连几人,都是其他官员的家眷,沈晗霜的名字一直不曾被皇后身边的嬷嬷念起。
沈晗霜心里一顿,不由得有了某种不好的预感。
一旁的祝隐洲似是看出了她的心中所想,他以长指无声点了点桌面,示意沈晗霜看向那道清蒸蟹。
已经过了沈晗霜平日里用膳的时辰,她应早已饿了,只是分不出心神来。
瞥见祝隐洲的小动作,沈晗霜侧首朝他望了一眼,有些无奈。
都什么时候了,她哪里还有心思吃什么螃蟹。
祝隐洲朝她递了个宽慰的眼神。
沈晗霜并不知道祝隐洲清楚多少皇后的想法,也不知道他是否打算做什么,但看见祝隐洲眼底的沉静与柔和,沈晗霜的心莫名安定了许多。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无论皇后是否想对明家做什么,总会有应对的办法。况且到时爷爷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早已腹中饥饿的沈晗霜这才执起玉箸,开始品尝自己眼前的菜肴。
赏枫宴上的赏赐是皇室对官员家眷的照拂,每个被唤到姓名的人都要去皇后面前接下赏赐并谢恩。
但到了那三个患病的贵女时,任谁都看得出来,她们已经没了平日里大家闺秀的端庄模样,反而每人都格外战战兢兢,神色紧张。
走近时,她们甚至都不敢抬头,只一直垂首盯着地面。谢恩时也声音发颤,似是很艰难才能把那几个字说完。
皇后似是一无所觉,温声问第三人“病得如何了可有好些”
“回娘娘,臣女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本宫已经命人重金悬赏,为你们寻名医来诊病。既然随本宫来了洛阳,本宫也定会将你们安然无恙地带回去。”
“谢娘娘挂怀。”
待宴席上的女眷的名字都被念过了一遍之后,皇后身边的嬷嬷叫到了陈兰霜。
起身去谢恩时,她仍是往常那副落落大方的模样。
跪便跪了,她不会一蹶不振。
皇后仍然不曾对陈兰霜说任何重话“祝清虽是你的夫君,但你在镇压叛党一事中与太子里应外合,立了大功,也算是早已与他割席。正是花一般的年纪,便不必为他守着了。”
“你可以让陈相为你再选一段好姻缘,别因为逆贼耽误了大好年华。”
或许在旁人眼
里,皇后这是出面替陈兰霜撇清了她与逆贼祝清之间的关系,让她不必被祝清牵连。
但陈兰霜立时便明白,皇后此举看似是为了她好,但其实让她今后的路更加艰难。
因为在此之前,陈兰霜也曾参与扳倒祝清一事并无多少人知晓。可皇后在人前挑破了她曾背叛过自己的夫君一事。
即便是没有谋逆之心的人,也不会想冒着风险娶一个曾经背叛过夫君的女子。
皇后已经断绝了陈兰霜另择婚事的后路。
同为女子,皇后不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被逼到如此地步,陈兰霜终是忍不住,抬头直视皇后的眼睛。
却只看见温和如水的笑意与慈蔼。
为了沈晗霜,皇后竟对她心狠至此吗
仅因为她曾撺掇着李荷月去试探沈晗霜对祝隐洲的态度,便要将她能走的路都截断吗
无论心中有多少愤懑,陈兰霜都只能像旁人一样承下了皇后的赏赐与关怀,随即像没事人一样回到自己的位置。
其他人都已受了赏赐,便只剩下沈晗霜了。
但终于到沈晗霜时,皇后却是让她不必起身,坐着说话便好。
沈晗霜一直在猜测皇后或许会赐予自己什么,却不曾想,皇后提起了她与祝隐洲和离一事。
“当时你们匆忙分开,我不曾阻拦,但到底遗憾于这桩好婚事就此结束,我们家也失去了你这么好的姑娘。”
皇后不再像对旁人那样自称“本宫”,她温柔地看着沈晗霜,忽而问起“若我再为你和太子赐婚,你可愿意”
沈晗霜没想到皇后竟有意重新为他们赐婚。
心间那根弦绷到极致,终于还是断了。
她正欲起身说什么,却感觉到一旁的祝隐洲在桌案下轻轻按住了她的手,又在她的手背上不轻不重地握了一下。
似是让她放心。
下一瞬,沈晗霜便看见祝隐洲先她一步站了起来,侧身朝不远处的皇后说道“母后,儿臣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