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是乖觉,这上下唇一翻就是个胡编的身份。赌坊所谓必要实名看来根本就是唬人噱头。
夜昙从没用过公主身份行走江湖得过什么便利,现在可算是自己挣出的妖女身份起了作用。对付对付这种鼠目寸光的胆小之人正合适。便满意拍拍他,露出又甜又冷的一个笑:“多谢小二哥替我们圆的身份了~进去之后还要你多担待。”
“是是是。”
赌场大门压上阴湿,里面是腾腾跳动的晦暗烛火。分明是个白日,偏扮得像永夜。又有烟雾盘旋,吸口气都是肺内污浊。夜昙攒了眉心遮不住厌烦。
坊内四角用木桩搭成,上面插满刀斧棍棒用以威慑。除却心惊肉跳之外这装饰也还算新奇,张张赌桌竟都是紫檀木所制,花纹也定是雇来人族能工巧匠雕刻,兼备了人族屋内玲珑铺张和兽族草木生机,所费不少。
几处墙上又点缀了赌坊最重要之物——骰子。这纯看运气的物什点数红艳艳地画上去包围整座赌坊。辣目乖乖去数,新奇地连跟夜昙汇报道,那边画了一个圆点,这边是两个,那三个圆连成了线,四个怎么就不是线而成了块…
夜昙不禁莞尔,悄声道待会教你丢骰子。辣目连忙答应,继续去数墙上画的点点了。
人声鼎沸,烟雾原是有人挨在桌前观他人促织时燃的烟斗。一口烟喷出去,加上句粗嘎的“上,咬它!”
小二介绍道:“不知道李夫人想玩些什么,那边是促织,斗蛐蛐儿的。还有单双、四门方宝、牌九、六博棋、关扑、叶子…”
夜昙装无趣地挪开眼睛。“这虫子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时下最新奇,赌得最大的是什么?”
小二回:“那必然是樗蒲和六博了。夫人可要去看看?”
夜昙:“嗯,勉强行吧。你带我去。对了,最近你赌坊有没有一路赢钱的人啊,我要跟着这种人先下一轮注,感受感受爽快!”
“哎,您还真来得巧。几个时辰前刚来一位,在樗蒲那里蹲坐着没挪窝,一波波人下去她就没输过~您可以先看看她的玩法再去玩樗蒲。”
夜昙抬抬眼皮状似无意,“哦,这么厉害?叫什么名字?我看看在人界赌坊听没听过这常胜将军的名头?”
小二道:“这倒也不出名。咱们赌坊也没开多久,除您以外还没迎来什么大佛。这女子进门报号叫时闻竹,夫人听过么?”
辣目跳起来:“是,是!”
小二:“啊?大人说什么是?”
夜昙:“是没听过。看来初出茅庐。带我夫妻二人去见识见识!”
“哦,好嘞。您跟我来。”
夜昙挽着夫君臂弯,要他摆好位极人臣的模样。不过辣目也不晓得位极人臣该是什么模样,于是收起脾气,敛去所有小动作,单是站直平视一切,再学娘子端正的走路姿势。一身布衣便被他穿出了清贵之感。
“平常看你傻乎乎的,真摆起架子来,倒还是神君的模样哈。”夜昙小鸟依人地挨过去嘀咕。辣目压嗓道:“娘子,说什么?”
“说你厉害,装富人装得很像。诶,别我一夸你就咧嘴啊,一笑就傻,不像一掷千金的大人了。”
“哦,哦。辣目知道了。”
由远及近,里三层外三层被好事赌客围住的某桌喧嚣声声入耳,有庄荷呼唤:“新局,列位可以下注!”
便似有千人伸手砸落筹码:“我赌时闻竹!”
夜昙根本看不清被围起来的碎镜之主长什么样子,如同在当铺般踮脚探脖,又要维持尊贵夫人仪态,便只得碰碰夫君道:“你能看见她吗?”
此时小二还在带路顺带道:“二位有所不知,我坊所用器具皆是珍贵之物。譬如这樗蒲,枰为素旃紫,杯为昆山之木,矢则蓝田玉,马皆由元犀象牙制成,触手生温。连筹也是剔干净了横枝又涂了蜜蜡,但叫人策动优雅的。”
夜昙还在皇宫之时虽说读书受限,学些“不入流”的杂七杂八倒是没人拦她。这也就使得她麻雀牌兼一并斗鸡走狗之术无比精通,听小二吹嘘材质只是内心略嗤。再好的材质也比不过父皇宫里的皇家御用。况且这樗蒲要紧的根本不是材质,而是博弈之术嘛。
辣目看了又看,勉强在赌桌中拥挤瞥到三人低头盘算的脑子。三人皆为男子,插了根兽界常有的树枝把发束起,衣裳打扮无甚新奇。这便困惑于二处,一是不知人在哪,二是不知小二在说些什么。回夜昙道:“没找见!在赌的,都是男人!什么是樗蒲,不明白!”
夜昙:“啊?都是男人?”
她眯向小二,小二从离光公主俏生生的脸蛋上读出了己命将休的危险,身子更弯道:“我并未欺骗夫人!那时闻竹的确在赌桌上!只是打扮得像个男子!就就…就是您和大人正对的那位!身边人最多的那位!您到了就知道了!”
夜昙厌烦地摆手:“我知道了。我和我夫君先看看,你拿我手里的金银去换些筹码过来。”
命终于捡回来了。小二长出口气,接过金银就跑。夜昙则继续挽着辣目来到人堆外三层做了个外四层。
此时庄荷正喊:“落坑!”
这三层人堆又是一阵欢呼,有的几乎要跳飞上那穹顶!
这一动一涌,列位赌客的兽味就藏不住了,有犬有豕甚至还有位鼪…夜昙恶心得不行,拉着高过所有人的迷糊夫君暂且躲至一边赌牌九的空桌子。
“既是落坑,那时闻竹定又赢钱了。我们先等着,听听看她的章程。”
夜昙两指一挑,捻起颗桌上散落的骰子放在面前挡了杏核大眼:“这时间我也教辣目玩骰子好啦!你要学么?”
“要!”辣目双手捧起,“娘子,教我!还有,樗蒲!辣目,不懂!”
骰子点数由朱砂点就鲜红一片。夜昙手腕一转,骰子向上飞转了几下又落回在她雪白手背。她手一掩点数,笑答,“好,我都教给你。辣目先猜猜我方才掷了几点?”
辣目向墙面张望,数数墙上画的骰子,约有六面,红点依次叠加,便猜道:“三点!”
夜昙:“哈哈,错啦。我猜是四点。”
她手一抬,点数向上正是四角各画红的四点朝上。辣目眼珠子瞪得浑圆:“娘子,好厉害!刚才,你没看!怎么知道!”
夜昙:“这便是手法了。你捡颗骰子,我都教给你。”
辣目学东西向来专注,哪怕是这等难登大雅之堂的赌术。不消一会儿,夜昙苦练数年的扔骰之法就被他全盘吸入手腕。甚至还举一反三,索性抓了两个骰子丢掷,一道落在手心,也呵呵笑让夜昙猜。
夜昙闭着眼睛瞎猜道:“两点和五点!”
辣目傻傻笑答:“娘子,对了!”说罢把本来是一点和三点的骰子转了个面给夜昙看。夜昙笑得前仰后合,忍不住去捏他下巴道:“我分明猜错了!你控骰子力道如此微妙,怎么给我放水的动作这么粗糙!”
“娘子开心,就好!”
夜昙:“开心。跟你在一起,怎么都是开心的。”
夫妻二人就孩子似的光玩骰子了许久,小二也把筹码送了回来。夜昙铺开筹码,竖起耳朵听那樗蒲又开一局,终于正色道,“好啦,现在跟你说说樗蒲的玩法。古籍记载实为复杂,又看重博弈。不过我听了几局,这赌坊是简化的玩法,看重就是赌博。要不说我还是喜欢玩麻雀牌,起码真刀真枪,运气以外还有动脑谋算。”
辣目坐直,认真盯着她道:“娘子,说吧。辣目,好好学!”
“好。方才小二所说的‘枰,杯,矢,马,齿,筹’分别是樗蒲的六种器具。‘枰’是绘制好的棋盘,所有棋子都在上面游走——‘马’就是棋子的意思。”
夜昙举起一枚骰子,丢到骰盅里。
“‘齿’就是樗蒲里的骰子,‘杯’就是这骰盅。骰子丢到骰盅中上方组合的点数就是棋子走的步数。”
辣目领悟极快:“明白!娘子,继续说!”
“‘筹’是挪动‘马’的细木条。用这个不用手是为了些走棋的优雅姿态。‘矢’是十字交叉的中心,每一步都要走在靶心上。”’
“但,这骰子和齿还是有些不同的,上面刻画的不是点数,就是我也控制不了它的落点。”夜昙叹了口气,“以后有时间,我定要好好练习练习掷齿。”
辣目问:“哪里不同?”
樗蒲中齿有五颗,并非六面,而是状似杏仁,仅分黑白二面。其中有两颗白面画鸡黑面画牛,以为区分。樗蒲行步时五齿一并掷出,以组合分上下彩。再以彩决定马可行的步数。
“矢,也就是可行的马道有一百二十步,中间设有两个关坑将马道分为三段。各人有马四个,若是这般三人为一盘,便一共有十二枚棋子。开头掷骰子,只有掷出王彩才能行出第一步。若遇关落坑,则需再掷出王彩才能出坑。行步时若是叠上他人的马可以叫吃。直到一方的马全部落入终点或将其他人的马全部吃掉为胜。辣目能明白吗?”
辣目锁着眉头想了半晌,最终略略点头,“大概,都明白!要,棋子走得多!先到终点!”
夜昙满意道,“不愧是我夫君,一说就明白。其实这法子现下全凭掷骰子运气。要是倒了霉一直掷不出王彩,就要一直呆在起点啦!我一般同人赌博不玩樗蒲,不知道这赌坊怎么最时新这个——大约是可以跟注?”
除却棋盘斗争三人,围观者亦可赌谁会落坑。筹码一下,财源亦是滚滚。是刺激了些,也不用动什么脑子,符合赌徒所衷。
夜昙续给辣目聊彩头:王彩有四种组合,卢雉犊白。
五枚骰子都是黑面朝上叫作卢,可行十六步;两枚画了鸡牛的若鸡面都朝上,剩下三枚没画的骰子都是黑面朝上,曰雉,可行十四。
牛二白三曰犊,行十;皆白曰白,行八。
再有贱彩六,曰“开塞塔秃撅捣”。对应雉一牛二白三,雉一其余皆玄…
夜昙说得口干舌燥,一口气把彩头全背完了才啜了口桌案上小二倒好的茶水。辣目掰着指头听一个嗯一声,等她喝完茶水,笃定道:“我都记住了!”
夜昙喷茶,“真的假的!这个没指望你记着,我就说说你听听。我当年可是背了一日才记牢靠了。”
辣目:“娘子说的,都要记住!全是黑色的叫卢,走十六步。两只鸡三个黑面叫雉,两头牛三个白面叫犊…”
“好了好了好了。”夜昙真是佩服他,满面傻气地却背出了她只念了一遍的所有点数组合。“我当然相信你。歇脚也歇完了,我所会的也都教给你了,现在咱们去看看那时闻竹赌得如何。”
庄荷恰道:“卢!”
夜昙:…
“又是王彩。这时姑娘什么手气,回头叫她教教我怎么控齿。”
夜昙首先站起来冲辣目伸手。辣目把一颗骰子放在她手心。
夜昙:“…不是啦,要你把手给我,不是骰子给我。”
辣目涨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