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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蜚在隐相峰上的第一课,是关于“傲慢”,和“紧张”。
高政认为,这是山海怪物来到现世,最先需要解决的两个问题。
但多年以后回望,革蜚认为自己在那一课学到的最重要内容,是“忍”。
“放下傲慢”和“保持从容”是言传,“忍”字是身教。
真正的革氏嫡子,五岁就拜在高政门下,跟着他学了十七年。从一个还没有笤帚高的稚子,成长为越国的国之天骄。
后来皮囊被窃据,占据皮囊的山海怪物,还走到隐相峰,想要控制高政。
高政却选择收下这个徒弟,接受已经发生的一切。
那时候革蜚还不太知道,“师徒”意味着什么。直到隐相嫡传的身份,为他推开所有有形无形的门户;直到他接触到的所有人,一再提醒他,他接收到了怎样丰厚的政治遗产。他才明白,所谓“衣钵”,“钵”是吃饭的本事,“衣”是做人的尊严。
由师及徒,高政给的是一生的积累。
革蜚由此愈发能够明白,这个“忍”字。
相忍为国。
高政活着的时候,姜望来过隐相峰,那时候他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即撕开皮囊,给姜望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在高政的压制下,才肯蛰伏。
后来高政死了,姜望再来隐相峰,他在装傻的时候和不用装傻的时候,都选择了忍。
文景琇夸他已经成长。
他却忽然意识到,他对高政产生了一种依赖。一种子女对家长的依赖。
他虽然诞生于凰唯真所创造的山海境,但从来没有真正接触过凰唯真,他和这世上许多的人一样,都只是听过凰唯真的传说。他是山海境里孤独的异兽,在残酷的竞争里一步步走到山海之巅,从来没有谁真正教过他什么。
在高政面前愤怒咆哮几乎失控,嚷着闹着要大开杀戒,其实是在家长看顾下抒泄情绪的任性。当老师死了,家长没了,他需要独对风雨,才捡起那些学过的东西。
钱塘江堤上,高政在潮来时的沉默,是他所听到的最后一课。
他虽是山海怪物走到现实,却不是没有智慧的存在,在山海境压服诸方异兽,击败所有竞争者乃至于最后想要革凰唯真的命……不是没有脑子可以做到的事情。
只是走出山海境之后,颇经蒙昧,兽性难制,才无法克制残暴本能,时不时失控。
他刚刚开始学着做一个人,但人的世界,远比山海境诡谲。
比如说一开始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文景琇的目的是强大国家,但手段竟然是削弱自己,还没等楚国动手做些什么,自己先把本国的贵戚旧勋杀了干净。
后来他才慢慢懂得,这或许是割瘤剜疮的过程,现在流血,是为了以后活命。
只有那些眼明心亮、懂得取舍的人,提前交出权柄,解散编织多年的利益网络,才能够幸免于难。这可以视为烂疮的自愈,治好了自然不用再剜。
比如同样在奄城的郑氏,世代把持奄城城主之位,郑氏子弟填塞城主府,不给外姓一点喘息机会。连郑老太怀里的宠物狗,都是官册挂名的缉匪猎犬,享受国家奉养。在奄城,有“十吏七郑”之说,远比走军队路线的李氏要强盛得多。
但是风雨一来,郑氏家主直接卸任城主,且在卸任之前,把任职政务的郑氏子弟全部开革。根本不搞去芜存菁那一套,也不去跟朝廷辩解哪些人是合格的甚至优秀的,直接清空一切,躺平任削,从头再来。
郑氏就几乎没有死人。
不多的几个死者,还是郑氏家主自己动的手,宣读罪状,明正典刑,大快人心。“十吏七郑”那么多年,奄城百姓还要念郑氏的好呢。
与之相对的就是李氏,根本看不清形势。以为郑氏失势,果断伸出触手,还想要军政一把抓……最后结果便是主脉一个都不剩。
如今会稽城里,无人称贵。以前动辄“血脉”,言必“历史”,如今个个要撇清关系,说自己三代白身。
人和人之间的悲欢并不同。
越国的旧贵族势力被极端手段一夕扫灭,从而产生巨大的权力中空,这也是巨大的机会。
整个越国各郡各城,全面展开官考,所有考官,全都是平民出身的官吏——为了今天,皇帝早就储备了大量的人才。
昔日贵族把持朝政,平民晋升困难,天子爱才,专门建了一个翰林院,养住他所看上但又不便提拔的贫家子弟。
这些人每天的工作,就是写写文章,读读书,修史辩论。只有虚名,并无实权。贵族们也乐得留一个敬贤的好名声。
现在这些人全部外放出去,填塞朝野,把持空缺出来的关键位置,全面配合越廷所推动的新政——他们如此关键又如此清贵,故天下谓之曰“清翰林”。
上升通道一旦打开,顷刻波涛汹涌,死水变成活水。
贫家子弟奔走相告,壮志满怀。
在这风雨飘摇的时节,也有百废俱兴,万物发生。
时人或曰:踏公卿之骨,上青云之梯!
政治改革当然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不是说皇帝陛下突发奇想,心念一动,一拍大腿,就能立刻改天换日。
革蜚看到,越国新政今天如高崖倾瀑势不可挡,是高政在许多年前就开始布局的结果。春种多年,于今秋收获。
当年高政携促成陨仙盟约之威势,全面在越国展开吏治改革,要求“选官公正、贵贱同权”,朝中无人敢公开反对,但最后施行下来,却并不顺利,受阻于越廷下面的各大主城。以高政的手段,自上而下,也不难摧枯拉朽——但就在这个时候,他被迫下野。吏改自然废弃,政纲中止,官道修为溃散。此后避世隐居,不问朝局。
许多年过去了,包括吏改在内,高政的许多政治主张再没有被提起。朝野都敬他,贵族都服他,但在巨大的现实利益前,很多人还是宁愿他一直是“隐相”,最好“只隐不相”。
革蜚也很多次听高政讲起过去,但这位老师好像从来不觉得遗憾、惋惜,只是平静总结他当年所做的事情,做成的没做成的。没有波澜,只有条理,仿佛在讲另一个人的故事。
在高政死后的这段时间,独居深山小院,对照着现今的越国国情一一回想,革蜚才慢慢地听明白了那些往事,理清其间脉络,一桩桩一件件,如在眼前。
当隐相峰也隐入高秋,他好像读完了高政的一生。
他决定下山。
春种秋收,夏长冬藏。此刻下山,正是时候。
越廷至今没有对革蜚的存在有什么公开表述,这也让他成为越国时局中,一个相对暧昧的存在。
他是革蜚,他下了山,当然要先回家。
革氏是越地最古老的家族,比越国的历史都要悠久。当年越太祖在发动政变之前,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求得革氏的支持。
这样一个家族,世代兴盛,真正可以称得上名门,底蕴深不可测——当然这也只是过去的事情。现在底裤都叫人看得清清楚楚。
革蜚觉得这具身体的父亲,那个名为“革誉”的族长,实在是愚蠢。
把儿子送到高政门下当徒弟,这不等于将自己的心腹要害,裸露在高政面前吗?为什么这些人根本意识不到危险,死到临头也不知道自己就是高政所要解决的痼疾?
是老师伪装得太好太狡诈,还是父亲太愚蠢?
对革蜚来说,这并非是两难的问题。这两者并不矛盾,完全可以同时发生。
革氏老宅在抚暨,此城以花鸟鱼虫显名,民间好博戏。
革蜚前脚踏进城门,后脚就沸腾了整个城市。
一路上不断地有人行礼,俱都远远拜着,表示诚敬,而绝不靠近打扰。
这种热情在踏进大宅后抵达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