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又想起祈凌山那夜,满天星光里,那个少年信誓旦旦地说等拿下江山后,要娶她做唯一的皇后。
唯一的。
皇后。
白驹过隙,世事无常。可这么多年过去了,男子的誓言居然一如磐石般未曾移动过半分。
那一刻,他竟莫名地自惭形愧。
若说是以前,他对乐正彼邱的思想很是不理解,同样是男人,为何他偏如修道者清心寡欲。这么多年身边竟连一个女子也没有。他还曾一度猜测过他有什么隐疾,抑或百里氏族的人就是这么地痴情?
可现在他却懂了。心里一旦有了那么一个人,其他人便再也入不了眼。后宫三千又如何?不及那人笑颦一分。
乐正彼邱走后,她突然问道:“傻瓜,你若是喜欢一个人,会愿意为她放弃整个后宫么?”
他很想点头,可最终只能低头回道:“傻瓜不懂,傻瓜只想跟娘在一起。”
她摸着他的脑袋调笑道:“这后宫内的女子,原本有不少是你的相好呢!”
那一刻,他只觉得无比难堪。那些引以为豪的过往,却成了他整个人生的污点,让他在她面前再也抬不起头。
许是为了安抚以前的他,她又说道:“不是你的魅力与能力不行,只是没有预测到这只隐伏的狮子而已,所以你也不必不甘心。”
闻言,他暗自苦笑着在她身旁坐下。除了葵初之外,无人知晓他与这只狮子斗了这么多年。
不知为何,她突然盯着铜镜笑着道:“我当初喜欢上救了我的那个人,最近才知道喜欢错了。”
“错了将近九年…当他将真相原原本本地剖开在我眼前,我以为自己会怒、会怨,可更多的却是对命运的无力。”
她的声音里有微不可查的叹息,“其实,怎么会没有动容呢~”
他的心猛然一惊,那个时候他便知道,她心里其实是有乐正彼邱的。
他与乐正彼邱之间,唯一打平的便是她,因为他们无人能得她的心。
可现在她说她的心底有乐正彼邱,让他如何不惶恐?
因这唯一的堡垒被攻破,他不安地伸手抱住了她。
她却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毫不留情地打破了他所有的幻想,他听得明明白白,输得彻彻底底,“他曾是我的整个春夏啊…”
一言成殇。
他为她的心殇难过,却在片刻后被她拆穿。
她夸他演技真好时,他很想摇头告诉她,演技最好的那个,一直不是他。
就算被拆穿,他还是一样装傻,因为一旦承认,他们之间便什么牵扯都没有了。他不想丢了这唯一能够靠近她的机会。
他不松口,她便任他继续装疯卖傻。
呵呵,上天待乐正彼邱总是那么宽厚,慕容绮苏死了。
就像以前一样,他不需要做任何事,所有不如意的,总会有人出手帮他摆平。
他理直气壮地回到芣苢宫,眼角里的笑意压也压不住,那份深情连他见了心动。但是那个女人还是不接受,乐正彼邱不懂,他也不懂。
好吧,他承认非常地幸灾乐祸。
可是这个男人的心机永远那么地重,以他的身手,怎么可能被箭伤到?
好吧,他承认对他的行为有些感动。
鬼使神差地,他帮了他一把,满脸可怜地道陈诉:“他流了好多血。”
蓝色鸢尾花从她的手里滑落,她从藤椅上起身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明知故问,“你是不是在意他?”
她的回答很牵强,“回去瞧瞧。”
瞧,她答得多含糊。
以她的性格,若是不在意的人,就算死在她的脚下,她都懒得瞧一眼。又怎么会迫不及待地回芣苢宫?
他没有跟着她一起去,兀自坐在她先前坐过的藤椅上。
脚晃动着,一颗心却沉到了低谷。
他又一次输得一败涂地。
夙敌,宿命。
无法阻挡。
他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回去的路上,看见她一脸惊慌地奔跑出殿时,他立即追了上去。
她跑了很远,似是跑不动了,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随后无力地蹲下。
他看着她伸手抚上自己的唇,却又连忙抬袖擦拭。
他还是忍不住走到了她的身后,只站了一会儿便自她的身旁蹲下,与她一同凝视着地面的白雪出神。
许久后,她才偏过头来,扶着红墙的手指嵌勾入砖内。
他心疼地握住了她的手,她却扬唇微笑,“终于不再装了啊!”
他没有否认,她的手指沾上了血迹,唇角还残留了一点,妖冶又动人。
他呆了呆,伸手抚上之前侵犯过数次的唇瓣。
这次她没有躲,眼中不带半点恨意。经历过这么事,她变得格外能忍,却又格外不能忍。
他问她,“何苦呢?”乐正彼邱那么好,让他都有些感动了,她为何还要逃避?
她却回握住他的手,颤声道:“南宫邪,帮我。”
她心思多通透,瞧出了乐正彼邱的不正常。他带着破釜沉舟的气势,正式准备向世俗向天下宣战。
他下定决心要迎娶她做皇后,无论是否强迫,圣旨传到了每个人的手中。
乐正彼邱将她守得那么紧,连装疯卖傻的他也不再能靠近芣苢宫半步。
他也不知道那个女人用了什么办法,竟让人递了消息给他。真教人意外啊!祈凌山的人多忠心,居然帮助她“叛主”。
她离开的心思比乐正彼邱的封后的心意还坚定,他便遂了她的心愿,在大婚吉时前对自己下了重手,连太医也不能瞧出半分。
他知道,乐正彼邱绝对不会看着他死,无论他是圣女之后,还是乐正锦虞的缘故,他都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断气。
果然,他来了。
眼睛里洋溢着滔天的笑意,连脚步都飘忽地紧。甚至没有细细追究自己毒发的原因,给他服了药调息了内力后便匆忙地离去。
他有些不忍心,可是又无能为力。但凡她的要求,他都会帮她。
他突然闭上眼睛,“乐正彼邱,你杀了我吧。”如今他什么都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乐正彼邱漠然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蓦地踢开了脚下的东西,抬手,凤袍落回了他的手里。北宜国的皇后她瞧不上眼,那么他就按照以前计划的,待九州一统之后,再将她迎娶回来。
天下就这么大,他的傻丫头总不会走太远。
凤袍“刺啦”一声成了碎片,他会再为她准备最好的。
“来人!”他冷声道。
有宫人慢慢走进殿内,“皇上。”
“皇后身体抱恙,大婚择日再举行。”已经等了十三年,再等些时日又有什么关系?
他的反应让南宫邪愣了愣,“她不愿意嫁你。”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个女人确实不想成为他的皇后。
任何男子遇到这般奇耻大辱,不是应当愤怒癫狂才是么?乐正彼邱的行为实在叫他不能理解。
乐正彼邱倏地点了他的穴道:“既然说不出好话,那以后便不用再说话了。”
南宫邪死死地瞪着他,他的点穴手法无人能解。乐正彼邱一日不为他解,他便真的不能开口。
乐正彼邱淡然一笑,眼角的伤痛轻松隐藏。“还有,给朕将宫中所有的密道都封掉!”
他现在要做的事便是带人去雪山附近搜查。
侧殿除了关南宫邪的那条暗道之外,还有一条无人可知的密道,直通城外。
也是他太过自信,才会造成今日的局面。
立于观星楼下的众臣子皆面面相觑,今日他们早早便来皇宫等候帝后圣驾。站立了许久,却没想到大婚说取消便取消。
皇后抱恙,再一次让众人领教了皇上对未来皇后的重视程度。
内务府与钦天监的人井然有序地撤离,丝毫不为这突来的变故所影响。
太医们也送了口气,迟一日,便少一日让天下看北宜国的笑话。
婚礼取消的消息传到各闺阁,瞬间荡漾了一众女子的心。
百姓不解地嘀咕,新帝的婚事一波三折,回去烧香拜佛,为贤明的好皇上驱驱邪气才是。
雪花慢慢又飘了下来,遍布喜红的芣苢宫很快被人清理干净,转眼变得空荡荡。
数队侍卫得了乐正彼邱的吩咐后快速前往雪山,同时一道圣旨下来,皇城禁卫关闭了城门,各城池的守备也收到密令,严查每一个关卡,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人。
在乐正彼邱到达雪山后,一道身影蓦地跪在了他的身边。
沐雨静静地跪着,丝毫不为自己的行为推脱,“求皇上责罚。”
有雪花飘落在肩头,乐正彼邱抬头,星眸迅速成冰。杀了她,他的傻丫头会回来么?
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祈凌山的人也会背叛他。
他不想杀她,“告诉朕,她在哪里?”
沐雨低头,咬牙道:“奴婢不知。”雪水浸透了她的膝盖,冰寒刺骨。
乐正彼邱的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恢复了平静,“你起来罢!”
沐雨垂首,“皇上,请赐奴婢一死!”祈凌山的人皆发过毒誓,此生若是背叛百里皇室,便碎尸万段不得好死。
见乐正彼邱不动手,她便提剑就往自己脖颈抹去。然而,有雪块快速飞来,轻易地将剑身弹开。
乐正彼邱冷声道:“等朕的皇后找回来,再寻死也不迟。”
闻言,沐雨立即起身,“是。”
风雪不算很大,时辰也不算太久,可雪地里却没有半点脚印。
木色轮椅轻轻跃飞上山,乐正彼邱看着苍茫的大地,眼底的寒意更深了一分。
是西陵么?
他厌倦了只能坐在雪山之巅眺望的日子。
总是不能省心啊!
雪地中,有两道白色的身影并肩而立,随着他们的走动,身后的鞋印自动消失。
乐正锦虞忽然转身瞥望身后。
一片白色中,她隐约可以看见耸立的高山。
——“我终日坐在轮椅上,目光穿过雪山之巅,遥望东楚的那片天地。我常常会看着自己手掌里的这朵纠葛之蓝在想,如果当初你爱的是我,如果当初我没有去祈凌山,一切会不会都不一样…”——
——“这些年我殚精竭虑,处尽心机,从来都不是为了要这天下。只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光明正大地、带你回家。”——
她的眼角慢慢地有些湿意。
肩上忽然多了件衣裳,她转头看着只着单薄衣衫的男子,皱眉道:“我不冷。”
男子温和一笑,自顾自说道:“我也曾在雪山之巅看过那雪莲花,果真开得很美,就与你一样。”
他张了张口,第一次试着叫她的名字,“乐正锦虞。”
乐正锦虞看向他,掩下心头的不自在,“嗯?”相识以来,他从来没有叫过她的名字,似乎哪里有些怪异。
白色的袍子在寒风中蹁跹飞扬,绝尘的面容仿若多了分真实,再不似以往的朦胧。他慢声问道:“你会不会后悔?”
乐正锦虞微怔,却摇头,“不会。”
她笑笑,“谢谢你能帮我,国师大人。”
她确实很感激他,她不能联系到慕容烨轩,只能另寻他人帮助。而葵初曾在瑾瑜宫说过,但凡她想要的,他会帮她达成心愿。前几日她试着让沐雨给他递了信,他竟真的赶来了北宜国。
葵初垂眸,声音里听起来竟有些难过,“他曾等了那么久。”心愿即将达成的时候,却是最亲近的人给予了致命的一击,是他亲自给予的。
接连辜负了两个人的信任,他十分地自责与内疚。
乐正锦虞收敛了笑意,“他会活得更好。”不久后,整个天下应该会落在他的手里吧?
她打量自己的身体,为了不惹人注目,她特意换了一身白色,气质与那如血的凤袍大相庭径。
葵初不再说话,其实他有很多话想告诉她,告诉她祈凌山所有的星月阳光,都见证了那人的心愿。
可看着她的脸,那些话就再也说不出口。
很多个日夜,那人一遍又一遍地对他描述心底的那些爱恋。而他的心思却无从述说,也无人可说。
他也有想要的东西,虽然不太光明磊落。
但这些日子,那种渴求的心思却如风吹般滋生速长,纠缠在心底发了疯。直到收到她的信笺。满满的欢愉从心底蔓延,瞬间点亮了整个暖天阁。
甚至他有种失而复得的窃喜。
风变得有些大,他看见自己的衣衫披在她的身上,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满足感。
他宁愿自己是龌龊的小偷,不需要背负太多的负担。可偷了至亲之人的东西,总是有一分惴惴不安。
他突然轻声道:“以后叫我葵初就好。”
乐正锦虞点点头,眼睛又不自觉地瞥望那绵延的白色,虽然没有上妆,她的脸却十分红,还透了一分苍白。
乐礼不知道有没有停,或者会不会有其他嫔妃代替。
她转头望向葵初,眨了眨眼睛,尽显迷茫。
这个世上有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守护着她,就像天生的责任感,毫无来由的偏执。
她不懂,所以她问他。
葵初干涩一笑,“可能…有的吧…”
他能读懂她眼底的迷惑,仿佛只要他答了,就是天定命理一样。
可他自己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