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夫崖回到家,刚进了院门儿就把挑着鸡蛋的担子往院子里胡乱一掷,装着红色鸡蛋的大斗不稳,剩下的半筐子鸡蛋撒了一院子。夫崖也没心情搭理,抬脚进屋抓起桌上的茶水壶猛灌几口,像是凉茶能浇灭心中怒气一般。沁氏听见院里声响,抱着孩子打屋里出来,道:“你这是怎么了,出门时候不还好好的吗?”
岑夫崖大致上给沁氏描述了一下一整天的经历,然后愤愤地骂道:“怎么,村里面没瞧见谁家有孩子,瞧见咱家一连有了两个孩子,还都是男娃娃,就甩这种脸色给咱们看?嫉妒!”沁氏听闻此,只得安慰几句,最后道:“既是如此,咱们少与往来便是了。”
接下来的日子,岑夫崖果然与村子里的人来往渐疏,不仅是村子里故意疏远,夫崖也懒得搭理这群古怪的半入土的老人们。反正岑家的家庭也很热闹,日子过得如日中天。
幸福的日子过起来总是快的,转眼间就到了岑家大儿满三周岁的日子,沁氏一大早就起床,给大儿子卤了一斤猪肉,又煮了一大碗带鸡蛋的面条,大儿子围着灶台边的沁氏唱跳,手里抱着岑夫崖前日用苞米叶子扎的大公鸡举在头顶,逗的弟弟垫着双脚、伸长双手追着去够。沁氏忙完腾出手来笑着把小儿子揽在怀里,道:“今天是哥哥的生辰,这是爹爹给哥哥的礼物,等你过生辰,让你爹爹给你扎一个更大的玩儿。”小儿子收回手,努努嘴,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面条上桌,沁氏招呼夫崖和孩子们上桌吃早饭,夫崖走过来看见小儿子冲着自己伸直了胳膊,于是笑着把他抱到了凳子上。大儿子个子略高些,自己跳上了凳子,又一左一右的挪动屁股,坐到了凳子最中间的位置,最后还不忘记把大公鸡抱在自己怀中。“吃饭也得抱着?”沁氏给他一个责怪又宠溺的眼神。大儿子“嘿嘿”两声当做回答,抓起了筷子。
沁氏见大儿子嘴里衔着碗沿,正笨拙地用筷子往嘴里扒拉面条,于是笑着道:“别光吃面啊,来,吃块肉,”一边说着,一边夹起一块卤肉想要放到大儿子的碗里,“特意为你......”沁氏的话还没说完,大儿子一口把面条喷了出来,喷出面来的不仅是嘴里,连鼻腔里也全都是。大儿子痛苦的捂住口鼻倒地,边急喘着粗气边连续咳嗽。
大家全都被这种场面吓到了,小儿子的手里还拿着筷子呆坐在一边不敢出气,岑夫崖则是和沁氏一样,立刻扑过去抱起孩子反举他的背部一阵猛拍,可是毫无作用,大儿子像是上不来气,又停不下地咳,几次三番就迅速没了呼吸,嘴和鼻子里还挂着喷出的面条。
生辰变忌日,岑家自此之后不再吃面条,没有人说,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沁氏大病一场,倚在床头连着哭了半个月,直哭到眼泪已经流不出来。小儿子则是一直抱着那只苞米叶子扎成的公鸡,也一言不发,整日里只是坐在母亲身边,哪里都不肯去。岑夫崖也难过,但也只能躲起来一个人掉眼泪,要么他就去田里一边农作一边哭,汗水混着眼泪,让谁也瞧不出他的心痛;要么他就去山岩上哭,那里路偏,村子能路过的人不多,哭起来也可以畅快一些。
岑夫崖同沁氏一起在自家田地旁边择了个好地方葬了大儿子,立碑的时候恰好不远处的田里穆老汉下地,远远瞥见了那新坟却一言不发,低头干活。夫崖更加来气,心里道:“这生了孩子你这番态度,孩子死了你也这番态度,事不关己,这个村子里的人到底是能有多么无情?!”
到底是日子还得过,岑夫崖和沁氏也是懂得这个道理的人,所以也不需要多劝慰。只是与以往不同的是,二人自此对自己的小儿子更加呵护备至,谨小慎微的照料着。小儿子受双亲的氛围影响,逐渐的从哥哥去世的恐惧和呆滞中缓了过来,面对父母的独宠,也慢慢的适应享受起来。
还有一月便到小儿子三周岁生辰时,岑夫崖突然变得不安起来,沁氏虽然从未说出口来,但是夫崖明显能感觉得到沁氏与自己是一样的感受,对这一天的来临感到莫名的恐惧。连续几个夜里岑夫崖都难以入睡,每每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闪现出村子里一张张苍老面孔,对,只有老人们,孩子呢?为什么村子里面没有孩子呢?虽然只是毫无根据的揣测,但是村子里只有老人的这个状况,总是让岑夫崖心中无法轻易释怀。
就在距离小儿子三周岁的生辰尚有两日时,岑夫崖看着他活泼开朗、健康地唱唱跳跳,岑夫崖一再在心中说服自己,大儿子的事情只是意外。于是,夫崖照旧到地里去农作。今日奇怪的是,眼看日头微微西斜,中午已过去好久,总也不见沁氏来地里送午饭,岑夫崖的心又狂跳了起来,赶忙收拾好农具回家看看。
刚推开外院的大门,岑夫崖就看见家中堂屋门大敞着,应是家中有人,而四下里却安静得很,不但没有听到沁氏的炒菜声,也没有听到小儿子的奔跑玩闹声。岑夫崖脚底一股凉意直窜上背,冷汗便沿着脊梁渗了出来,他慌忙冲进屋内寻找。当他冲进内卧的时候愣在了原地,只见沁氏安静地坐在床边手里抱着孩子,她一边轻摇,一手轻拍着孩子的后背,像是在哄孩子睡觉。夫崖轻唤了沁氏一声,沁氏毫无反应,依然目光呆滞的摇晃着怀里的孩子。
岑夫崖慢慢挪动脚步靠近床边,能看到沁氏怀里的孩子闭着双眼,面无表情的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不,不是一动不动!岑夫崖伸手到孩子鼻子处,大惊抽手回来,没有鼻息了!岑夫崖双手扯着沁氏双肩大喊道:“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沁氏抬起头来,反而“嘻嘻”地笑了出来,道:“我回来的时候,他就像现在这样睡着了啊,你小点声,别把孩子吵醒了。”岑夫崖伸出手想去接过沁氏怀里的孩子,哪想沁氏像抱着宝贝一样,更用力的把孩子拢在自己的身体里死死护住,平生第一次对着自己的丈夫大喊:“孩子是我的,我不许你抱走!”
岑夫崖见沁氏激动,知其情绪有异,心下说“不好”,忍着心痛一边假装哄骗安抚,一边再次试探着伸手摸了孩子的手臂——早已硬透了。夫崖就这么坐在床头的另一端,看着沁氏和孩子,他不知道怎么劝慰沁氏,毕竟自己和她一样心痛,所以深知根本无法劝慰,能做的只是看着他们、陪着他们。
时间过了两个月,岑夫崖呆坐在山岩边望着岩下一言不发,两个孩子都在将满三岁时候接连死去,若不是念着家中还有一妻精神呆滞恍惚,生活无法自理,自己也真想自这石岩跳下去来个干脆,也省却这一辈子老天爷给自己的百般磨难。岑夫崖兀自发呆,没注意到身后的穆家老汉,这是穆老汉今日第二次路过这里,穆老汉心里算着如果说岑夫崖一直未挪动地方的话,那算起来他自一大早至此时已坐了近三个时辰了,这该不会是想不开欲跳下去寻死吧?一边想着,穆老汉叹了口气不放心的又朝着岑夫崖呆坐的地方偷瞄一眼,双脚上却加快了脚步,见着岑家这番景象自己也是打从心底不忍的,但是自己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穆老汉无意中的那一声叹息,猛地把岑夫崖的思绪打断,回头去寻那声音的主人。见是穆老汉想要逃遁般的一路碎步,终于安耐不住自己心中一直的猜疑,单手撑着地面一跃而起,几步冲上前从背后揪住穆老汉背后的衣领发力往回一拽,穆老汉便一个踉跄倒在岑夫崖肩膀上。
穆老汉稳住重心后好不容易站定,仰头一看,正对上岑夫崖俯视着自己的脸,吓了一跳。因见岑夫崖面色铁青,那神情含威带怒不容抗拒,穆老汉也没有多挣扎,乖乖被岑夫崖扯着到石岩上蹲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