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旧人(2 / 2)

“天黑了,我去接你。”沈宴对刘泠说。

刘泠点头。

“那么,沈大人,我和阿泠,就先告退了。”陆铭山向前一步,拉开了刘泠和沈宴的距离。

他带刘泠和侍女上了马车,其余几人还好,灵璧对上陆铭山幽深的目光时,心虚地躲开:她害岳翎失了孩子,

刘泠挡了陆铭山探向灵璧的目光,“你带我去哪里?见谁?”

“到了你就知道了。”陆铭山道,停顿一下,又感叹般说下去,“几年前,有位老人因为多话,被一个大家族赶了出来。我适逢其会救了他,阿泠,说起来,这个人,你也应该认识的。”

刘泠心中一跳,隐约猜到是谁。一阵疲惫惘然掠上来,让她一句话也不想说。

来了。

又来了。

马车不知行了多久,车中拉着爬满紫藤花的帘子,布置得精致非凡。但车中几女观察郡主靠着车壁、倦倦闭眼的模样,静看车内光线时明时暗,也不敢多说话。

而坐在马车另一边的陆铭山陆公子,也沉着眉垂目,似在思索什么,并不和郡主多交谈。

等马车停后,陆铭山才像是忽然醒过来般,请刘泠和他一起下马车。

两人站在一桩普通的房舍前,篱笆环绕。看两位主子都只是站着不动,灵犀灵璧对望一眼,上前去敲门。又是敲了半天,门后传来缓慢迟钝的脚步声,慢腾腾地挪过来,把门从里面开条细缝。

“老人家,我们是……”看到对方花白的头发,灵犀二女摆出亲切的笑容,想释放自己的善意。但她们话才开了口,随着木门一点点打开,门后人的全貌映入眼前,两人的笑颜一下子僵住了,震惊无比,“孙老头儿?!……孙爷爷,怎么会是你?”

“你们两个……是灵犀灵璧两个丫头!啊,还有……”老头子佝偻着背,衣着朴素却还算干净,他揉揉浑浊的眼睛,看清楚两个貌美姑娘后,才眉开眼笑,笑容又停下来,冷淡至极地瞥向她们后面的少女,“原来郡主也来了,老奴给郡主问安。王爷王妃可还安康?”

“陆铭山!”刘泠沉默地看着这个老人因为她而露出厌恶表情,她无言以对,转头看向陆铭山,怒火难抑,“孙爷爷已经这么大年纪了,你还特意把他找到,你到底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心疼阿泠有好多年没见到这个陪你长大的忠心仆人,特意给你个惊喜。”陆铭山笑,“怎么,阿泠不觉得惊喜?这可太辜负我的一片心了。

“他该安享晚年!你不该牵扯到他!”

“阿泠这话未免无情。孙老头儿为你们王府尽忠一辈子,临到老了,你们王府就容不下他,把他赶了出来。可怜他儿孙比他还去得早,出了广平王府,又能取哪里?我是你的未婚夫,他这么到处乱窜坏你名声的人,当然不能留在民间,阿泠你不在乎,我却要为你上份心。”

陆铭山一一解释,像是他真心在为她着想一般。他还在笑,“本来我没想起孙老头儿,毕竟他不住在这边,阿泠你也见不到。但你跟沈大人去爬山……这真是给了我充分时间来把人请过来。阿泠,你不高兴见到这个从小把你拉扯到的忠仆?”

他说话时,孙老头儿和众侍女也寒暄结束,正好有时间听到陆铭山的最后一句。孙老头儿的目光,就向刘泠看来。

刘泠不看孙老头儿的眼睛,低声,“不会,我很高兴看到孙爷爷。”

“哼!可老头子我却不高兴看到你!”孙老头儿甩门进去。

“郡主……”侍女担心地看着郡主雪白到不正常的脸色,“孙爷爷脾气偏强,不然咱们还是回去吧?”

刘泠沉默。

在她沉默欲转身时,陆铭山在她身后悠声,“他服侍了你母亲一辈子,又养了你那么多年。结果你长大了,他不过多说了两句话,就被广平王府赶出大门,流落在外。阿泠,你不愧对他吗?”

“陆公子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不说其他侍女,有些害怕陆铭山秋后算账的灵璧都忍不住了,“是王爷赶走的孙爷爷!当时我家郡主人在邺京,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好不好?等我们回到江州时,早就人去茶凉。郡主没有找到孙爷爷,为此还跟王爷大吵了一顿,被王爷……拿鞭子指着,差点被打。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家郡主?!”

众侍女皆是义愤填膺:以往陆公子对郡主那般好,她们都以为郡主嫁给陆公子后,可以远离王府的这些纷争,过得开心点。后来知道陆公子移情于岳翎,郡主又早早放弃去追沈大人,大家还可惜了许久。没想到陆公子是这样的人!太让人失望了。

陆铭山嗤笑,并不理侍女们如何说,他只看刘泠。

刘泠道,“孙爷爷是因为我被赶出来的,我确实愧对他。”

“郡主……”侍女想再劝。

“进去吧。”刘泠做了决定,便不再需要人给她意见了。

这处房舍,是孙老头儿临时搬过来的。他以前住在哪里,刘泠不知道。但进院子时,看到到处都井井有条,被收拾得干净妥帖,她也微放心。至少陆铭山做事靠谱,没有虐待孙老头儿。但进了孙老头儿的屋子,刘泠呼吸一滞,她才知道,原来陆铭山的过分妥帖,那也是一种伤害。

孙老头儿曾是刘泠母亲的仆人,他年轻时喜欢作画,刘泠的母亲是个才女,就教了他绘画。之后数十年,作为两代主子的仆人,广平王府不太敢使唤他,给孙老头儿留了许多空余时间。这些时间,全被孙老头儿拿来学画了。

有人一辈子忙着许多事,所以一件都做不好。有人就做这一件事,达到出神入化的至臻境界。孙老头儿就是这样的人。几年不见,即使不在广平王府,他也没有被人当下人使。他的画工更加精湛,就算搬来得匆匆,整个屋子四面,也都摆满了他的画作。

而他画的都是同一人:

杏眼桃腮,梨白衣裙,美人或嗔或喜,或立或坐,或于湖边,或于廊前,或弯身嗅花,或怅然垂泪……

他画的是同一个人,同一个让刘泠永不能忘的人。

刘泠定定看着这些画像,长立出神。

孙老头儿无声般地站在她身后,“郡主,听说你呆在邺京,总不想回江州王府,是不想看到你母亲,看到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吧?”

“是我的错。”

“你害死了你的母亲,如果不是你恶语相向,如果不是你不肯温柔一点,她怎么会一时想不通,投湖自尽呢?”

“是我的错。”刘泠身子颤抖。

“张沐兰那个女人枉为夫人的亲妹妹,夫人死后,她立刻成了王府新主人。而你,竟然一点作为都没有!”

“还是我的错。”

“而我!不过是为你母亲不平,多说了两句话,就被王爷打得大半条命都快没了。你说你会养着我们这些旧仆,可在老奴差点被打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这也是我的错。”

“你不过是爱慕荣华富贵,舍不得自己郡主的头号。你不过是醉生梦死,贪生怕死,不敢为你母亲偿命。你活这么多年,还没活够吗?”

“这都是我的错。”刘泠眼眶湿润。

是她的错,全是她的错。

怪她,所有的都怪她。

她一个人的存在,给这么多人造成了困扰。

所以她该以死谢罪吗?!

刘泠好像又看到暗黑世界中,站在水里湿漉漉向她伸手的母亲。

但同时,她又看到另一个母亲。

她温柔地抱着自己,劝着自己,“阿泠,那是我的错,是大人的错,和你无关。你要好好活着,你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