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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断断续续,下了一夜,早上醒来,开门看到满地白茫,满空清冷。今年冬天似乎格外漫长,春天来得这么晚。在雪地上走动,只有踢踢踩踩地上蓬松的雪,看到雪下绿幽幽的小草,才能稍微感觉到春天的征兆。
刘润平在大姊的屋子里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晚,清晨从床上爬起来,暖和的室内,仍然只有他一人。他揉眼睛的时候,侍女在门外小声请示,轻柔的声线,伴随着外面的寒气,一径扑来,让他打个冷战。
他忙收拾好自己,小短腿蹬蹬蹬跑出屋子。站在屋门前,看着一地雪白,小孩子呆呆地看着天上飘落的小雪。他的心,像这轻缓的雪一样,好是冷,又好是茫然:大姊走了,不回来了,是吧?
肯定是的。
她彻夜未归。
这个家这么欺负她,她已经痛苦到了极限,她走了,她不会回来了。
刘润平听大哥说过那天的情形。他们都记得那天,只有他不知道。
小孩子仰头看着漫天暴雪,好像那天的风雪远比今日要大。
那天……
伤心绝望的刘泠趴在悬崖边,往下望着。众人不远不近地站在她后头,雪打上她的脸颊。地上积着厚雪,她长发被风打乱,她披白裘,身影渺小的,和雪融为一体。她手扣着雪地,忽而低低笑。她抬头看天降大雪,神智混乱,好似看到了心爱之人,他站在旁边,等着她走过去。
“小公子,你……”侍女们转个身,就看到府上年幼的刘润平两只手捂着眼睛,抽抽涕涕地哭着,让众人好是惊诧。
小公子哭得这么突然,哭得这么厉害,众女的头一下子大了。
伺候刘润平的奶娘连忙被人喊了过来,心疼地把这个哭得打嗝的小孩子抱到怀里,“乖啊小祖宗,不要哭不要哭……是不是饿了?奶娘带你去吃好吃的,你是男子汉,哭鼻子会被人笑话的……”她拍着小孩子的肩,不住地哄。但越哄,小孩子哭得越厉害。
侍女们围着,纷纷出主意:
“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啊?”
“是不是饿了?”
“是不是尿裤子啦?”
“是不是觉得天冷,受不了啊?”
……在大人的世界里,小孩子哭,大约只有这么几个原因了。实在想不到,一个几岁的孩子,也会难过,也会伤心。大约在大人眼中,小孩子的愁苦,只是无病呻=吟的谈资罢了。
奶娘在众人出主意后,确认小公子衣服穿得很暖和、没有尿裤子、昨晚也没有落枕后,就牵着他的手,带他去院子里的小厨房寻吃的。身后侍女们跟了一大堆,使尽手段要确保小公子没有在这里出事。
刘润平只伤怀了一会儿,就止住了。但他忽然想到大姊走了,他应该帮大姊争取时间,不要这些下人发现。所以他就继续啜泣,问什么也不肯说,好让所有的大人围着他转。快要哭不下去时,奶娘哄他去小厨房找吃的,刘润平连忙答应,唯恐继续在原地,哭不出来很尴尬。于是一群大人跟着他走,小孩子心中还很是得意:他总算帮了大姊姊一次了。
他却未想到,这些侍女是专门留下来服侍并监视刘泠的。在他哭闹时,大人真的会只顾着他一个,把正主给忘得一干二净?小孩子的想法,再聪明,也不如大人的经验来得全面。
所以当他抽抽搭搭地站在小厨房门口,看到烟火燎燎中,大姊刘泠蹲在那里看火,小孩子鼻涕挂在脸上,张大嘴,直接惊呆了。
刘泠居然没有走!居然还在!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的转移视线方法是多么的幼稚。
刘润平发现,厨娘们都站在屋廊下,百无聊赖。他的奶娘过去打探,才知道天亮时,公主就到这里,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自己把小厨房给霸占了。反正这是刘泠自己院子里的小厨房,管的也是她的日常吃食。她非要把这个地方占用,厨房的帮佣除了给王爷王妃汇报公主的行为,也没有别的办法。
“大姊!”刘润平不管那些,他看到大姊没走,又为她着急,又因见到她而开心。但总体来说,开心占的比例更大些。他毕竟只是个孩子,没那么多心眼。
他欢欢喜喜地喊大姊。
他好奇地蹲在旁边,与刘泠一样眼巴巴看着烹着的小火,问,“大姊,你会烹饪呀?你要做饭吗?我可以尝吗?”
“不可以。”刘泠道。
“大姊,你、你跟我说话了!”刘润平捧着肉呼呼的小脸,不可思议地眨眨眼,露出笑容。
但他紧接着失望,大姊不让他吃……
他蹲在地上的小短腿挪了挪,换了个角度,撩起眼皮,小心翼翼地去观察刘泠的神情。失落了好几日,刘泠的美人脸有着疲惫之色,神情却清清淡淡的,清淡中又透着认真,和之前比,看起来有生气了一些。
小孩子的心脏重重跳了两下,有好一些的猜测。可他又不敢说出来,也不敢去向刘泠发问。他安安静静地呆在这里,宁可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他就对谁都不需要挣扎。
他问,“大姊,我能陪你一起烹饪吗?我想跟你一起学。”
刘泠没有回应他。
她专心地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掌着厨,誓要把自己的兴趣全放在膳食上。
广平王妃在上午时来看了看,盖是厨娘们告知,她觉得不寻常,来看刘泠在捣鼓什么。但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小厨房里熬的煮的食物有些什么价值。她与刘泠说话,刘泠也不理她。
广平王妃神情也不好,容颜尽显疲色。她夜夜失眠,每天都头痛,刘泠认为是报应。
她看了看到现在还缠着刘泠的刘润平,叹气,“这么冷的天,你呆在这里干什么?玩一会儿就回去,还得上学。”
刘润平答,“今天下雪,先生生了病,不用去上学。”
广平王妃语气严厉些,“那也得去读书!整天知道玩像什么样子……”
刘泠一声冷笑,广平王妃话被打断,脸色有些窘迫。
她继续往下说,气势却被搅得乱了,“读书好了,以后才能像你爹爹一样……”
“男=盗=女=娼。”刘泠站起来,看向门口的王妃,“让开。”
广平王妃被“男=盗=女=娼”那几个轻飘飘不着地的字给晃得涨红脸,耳根*辣的,感觉好像周围的下人虽不敢说,却用眼神窃窃私语。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这些日子来的压力全爆发,让她头一阵晕眩。这晕眩的功夫,她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在刘泠身后,一晃而过。
那清晰又模糊的眉眼、那熟悉低垂的笑容……
“啊!”她一声尖叫,抱着头往后摔去,“有鬼!这里有鬼!”
广平王妃在刘泠的院落中晕倒过去,引得众人恐慌,乱糟糟一片。而刘泠依然心无旁骛地做着她的膳食,恨不得把她的所学,全都用上。她于烹饪的天分实在是低,她也不乐衷于此,如果不是沈宴需要,她也不想总暴露自己的短板。
她洋洋得意自己的所学时,沈宴便会笑她,“烹饪?你真是高看自己。你会吗?”
“……”刘泠踢他。
她在街上买东西,他站在她后面,担忧道,“你、你知道买东西需要掏银子吧?”
“……”刘泠咬牙,不就买个东西嘛,谁不会啊!
连她说自己要给他做衣服做鞋子,沈宴也说,“你真的会女红?明天不要到我跟前来哭啊。”
“……”刘泠踹他。
在沈宴眼中,刘泠生活自理能力很差。她有一堆侍女伺候,她什么都不会。
但她虽然什么都不会,虽然做的饭菜烧焦煮焦,虽然买东西时对价钱糊涂得不得了被骗也不知道,虽然给他绣个荷包也要绣半年、成果还未必好看,但沈宴仍全盘接受。
他嘴上调=笑她“傻子”,却会搂着她的肩,把那些都教给她。
他一边调侃她,一边牵着她的手,没有松开。
又嫌弃她,又喜欢她。喜欢比嫌弃,要多很多。
他们谈天说地,他们走南去北,他们一起流=浪……刘泠多喜欢他啊。
刘泠耐心地照料自己的膳食,刘润平呆呆地站一边。左边是喜欢的大姊,右边是晕倒的娘、质问的爹。他再次陷入那种左右为难的境界。可他咬着牙,在爹喝问中,红着眼,一句话不肯说。
广平王神情复杂,摸摸小儿子的头,再去看那个疯疯癫癫的大女儿,终是叹口气,旋身让大夫去看妻子。不再逼问了。
广平王妃恍惚着,醒来后,一把握着丈夫的手,激动又痛苦,高声喊,“阿泠没有骗我!姐姐她在!她果然在!我看到她了!我看到她了……我对不起她,我们都对不起她……”
“你看错了,明兰她早就死了,她早不在了……”广平王耐心哄。
“那就是她的魂在!”广平王妃脸色苍白,却透着诡异的红。
……广平王妃神志不清,广平王好容易才把她哄好去睡,一身疲累。他心里也有些毛毛的,刘泠说张明兰在,妻子也说张明兰在……难道王府真的不干净?他又想找法师来驱鬼了……身为王爷,天天对这种怪力乱神推崇无比,他也很尴尬。
一团乱中,广平王府长工们居住的院子里,在众侍从的掩护下,杨晔从一间屋中走出,将那张画收入袖中,对等候的人点头示意。下属们跟上他,小声报告王府出的乱子,又问,“杨大哥怎么想的这个法子?”
“画都是公主给的,这当然是公主的意思啊。”杨晔说。
大家凑一起,猜测公主的想法。是要用死去的王妃,攻破现任王妃的心理防线,吓死她吗?这、这有什么用啊?太温柔了吧?
杨晔只摇头,催促手下按照公主的意思去做,还得小心府上别的侍卫的监视。他也不知道公主要做什么。按说公主让他把罪证交给了锦衣卫,这边就应该没他们事了才对。锦衣卫那边在照顾沈大人,罗公子在看证据,真要对广平王府下手,也就这两天的时间了。
他舒口气,希望一切能好起来,公主不要再受伤了。
白天的雪下午时停了一会儿,到傍晚时,又开始洋洋洒洒下起来。到这会儿,跟着大姊坐在屋中说话的刘润平,明显发现大姊变得焦虑不安,时不时抬头,往窗外的雪天看去。刘润平察觉这个,心里有了猜想,便硬是坐着不肯走。
果然,等天快黑了,和昨天一样,一个圆脸大哥哥掀开窗,从外跳了进来。他拍去身上的雪,叹道,“居然还在下雪!弄得我想混进来,都比昨天困难了很多。光是脚印,就够我烦的了……”
刘泠根本不理会他的抱怨,他一进来,抬头,见公主浅紫上衣,雪白长裙,腰垂襟佩,叮叮咚咚,压在裙裾上。她长发半挽,乌云间白色珠簪点缀,素净又明艳。她弯腰提起一个楠木食盒,向罗凡看来,优雅淑静。
罗凡简直看呆了:他知道刘泠是美人,一等一的美人,明艳动人的美人。但跟刘泠见了这么多次面,再美,他也看习惯了。他发呆的是,刘泠现在显得更美——她居然精心打扮过!
而刘润平更知道,他大姊换了一下午的衣裳。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啊。
罗凡嘴角抽了抽,对刘泠很是佩服。但他嘴角抽后,目光落在刘泠的手上,眼皮也跳了跳,警惕问,“公主,你拿的什么?”
“我给沈宴做的饭。”刘泠说。
“……”罗凡想问,你没有听懂我刚来进来时的话吗?外面下着雪!脚印很难抹去!你以为我是从锦衣卫所飞过来的啊,脚不沾地的啊?加你一个人的体重就够了,你还要再加重我的负担……但是他想到什么,脸色暗了暗,对刘泠的行为,持默许状态。
如昨天一般,刘润平假做陪姐姐睡觉,好让姐姐能平安溜出去。
今天虽然下了雪,但杨晔等侍卫比昨天也多了许多自主性,有他们相助,罗凡带刘泠离开广平王府,还算顺利。
刘泠要求罗凡每天带她去见沈宴,罗凡答应。
她本是心中欢喜,路上,罗凡却跟她说了不好的消息,“沈大人的伤,屈大夫还是没法下手。屈大夫是我们的人,医术很不错,可是……也怪气候不好,又是受寒,又是中毒,又是旧伤,胃啊、肺啊全出了问题……屈大夫的医术,显然不行……”
“那就回邺京,”刘泠说,“我带沈宴回邺京。”
民间话本中,总是传说有许多不世高人,隐居在民间,医术高超,简直赛过神仙。刘泠给自己看病的这些年,不能说没有碰到过民间的神医。但正常来说,医术高超的,真的是基本都集中在皇宫。毕竟这世上,真的不想名利、只想自由自在的人,太少。做不成太医,没法得到皇宫御医的首肯,医术自然多多少少没到那个地步。
所以说起重病,最保险的办法,刘泠便想回邺京。
罗凡叹口气,“你觉得……沈大人现在,能走得了吗?”
他的伤那么重。
再说,“江州的事情还没完,怎么离开……”
刘泠皱了皱眉,没有再说什么。
之后一路无言。
今天不用罗凡领路,刘泠也熟悉地照着昨天的路找去,看望沈宴。罗凡也没有离开,跟着她的步伐,不急不缓地在后随着。到屋前,看门半掩,门后等着的几个锦衣卫神情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