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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平王府一夜大火,照得天边大明。有人夜里听到求救声,好奇去看,王府被着官服的人围住。此地被封,寻常百姓不得围观。
那场大火,在江雪中,将一切碾成灰烬。第二日天亮,世上已无广平王府。官方给出的明文是,广平王府夜间失火,府中主人近乎全灭。活下来的,只有安和公主刘泠,和她的小弟弟刘润平。还有些下人也未在火中丧生,但紧接着,广平王府便被告“叛国”与“谋反”两罪。万幸存活的人被从邺京来的锦衣卫登名记册,押回邺京审问。
总是江州人尽皆知,在那场大火后,广平王府已经不存于世。幸存的小公子跟着大姐姐,去邺京居住。而他们熟悉的安和公主刘泠,余生,更是再没有回过江州。年纪大些的百姓,犹记得当年,广平王府在江州是何等风光。寻常百姓无事,便喜欢说些这些贵人的八卦。安和公主和广平王府不和的传闻,无论真假,大家也听了很多年……
时如逝水,一去不回。雪花一年年地落,人一年年地老。原广平王府被封被拆,多少高屋林立,多少新人来去。江州依然是江州,住在江州的人,却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江州是刘泠的故乡,也是她的噩梦所在。在广平王一家遇难后,她与丈夫常住邺京,再没有踏足过这片故土。
在刘泠心中,别的都不重要,都可以失去。她的丈夫最重要,绝不可以失去。
后来提起那晚发生的事,刘泠略略说过两句。
在沈宴落崖后,她心思恍惚,一边思念故人,一边恨着那帮人。她心里有恨意,将罪证交给锦衣卫,并给自己的侍卫安排了任务。她自己或许从没表现出明确的想法和目的,但让广平王府消失,她潜意识中,一定是有这个念头的。
那晚站在雪地中,天寒地冻,她听到沈宴闭气。她心心念念的,便是让所有人来陪葬。谁也不要活了,谁也不要侥幸了。如果沈宴不在,他们也没有必要存在。
她带着怨气回去王府,她已经开始要行动。直到在院子里,看到亮着灯火的屋子。刘泠进屋,站在床边,看着抱成一团、睡得迷糊的小孩子。
刘润平被一双冰冷的手喊醒,他睁开眼,首先入眼的,是大姊长睫上凝固的寒霜,像一滴泪水。她的双眼,在夜中,像外面黑夜中的飘雪,一样冷,一样空。
他的大姊从雪中来,云鬓间金钗已失,长发散落。整个人举着灯,站在他面前。灯火轻轻摇动,面前的美人黑发垂地,颜如冰雪。她看他的眼神,很是奇怪。有片片温存,温存中,又带着战栗和恨意。
刘泠把刘润平从被窝里扯出来,斗篷往他身上一罩,吩咐杨晔,“现在送他去邺京。你们也走吧。”
刘润平呆呆地被杨侍卫抱住,看杨侍卫跟他的大姊激动说,“我们走了,公主怎么办?我留下来等公主……”
刘泠想了下,并没有拒绝,“你们留下一部分,帮我拦住府上的侍卫们。任何人,不许来打扰我。”
“是!”公主有吩咐,杨晔就很高兴。
被抱着的刘润平从遮得厚实的斗篷下,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刘泠。他敏感而懵懂,此时却已经有所察觉大姊要做些什么。他睁着一双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被大姊丢给侍卫,一步一个脚印,步履蹒跚,走出了他长大的地方。
他一句话不多问,不问自己为什么要被送走,不去问大姊要做什么。他眼中眨着泪,让自己不哭出声。临行前,小孩子紧紧抓着刘泠的手,声音到底是哽咽,“大姊……我在邺京等你。你会来接我的,对吧?”
刘泠抬起眼,出神地盯着空中纷落的雪。她没有回答小弟弟的问题。她看了一会儿夜空里漫漫飞落的雪,便转过身,往自己要去的方向离开。
刘润平被杨晔抱着,在寒风中穿梭。王府变得前所未有的死寂,没有一点儿声息,没有一点儿生气。他咬着牙,憋忍着,不住地回头,往雪地上渐远的兰衣看去。兰衣乌发,在白茫茫的地面上拖曳离而行,逶迤蔓延,尾大难掉。之后转了弯,过了门,扔了灯,最终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自始至终,刘泠都没有回过头。
她没有那可以望一眼又一眼的回路。
她的世界是幽黑寂寞林,风吹雨打,严刀霜剑,步步相逼。
她只逆着风,扛着雪,一个人越走越远。
刘润平的眼泪突地落下,他趴在杨侍卫肩上,呜咽了一声,“我一定会在邺京等你的!”
而刘泠,却是在小弟弟的殷切希望中,选择和府上所有人,同归于尽。
直到沈宴落了水,将她惊醒。
她在冰水中,抱着这个奄奄一息的人,往上浮去。向着黑光白雪,破水而出。血水弥漫,包围着他们。她的眼前红艳艳一片,那当然不是她的血。
刘泠之前只被广平王在胳膊上划了一道,当然也会疼,也有血,却绝对达不到眼前这么大的范围。她在迷迷惘惘地向上游中,拖着怀里人的手臂越来越坚定。她伸手推开缠绕的发丝,凑近看他苍雪一样的面孔。
修长的身,散开的发,悠远的眉,闭着的眼,挺直的鼻……刘泠贴上他微青的唇,将气息渡给他。
他们一起向上飘去。
水泡中,衣衫在水里飞扬,花开一样。
刘泠拥抱沈宴,像拥抱一个太阳一样。太阳落下,太阳又升起。当她抱着他的时候,她就好像重新活了过来。
雪光在水下,曲曲折折。周遭忽明忽暗,光影浮动,小鱼游走。
刘泠抱着沈宴,破水而出。
暗夜成黑雾,清雪如光般璀璨,包裹住*的二人。他们两人,一起暴露在了水面上。
刘泠湿漉漉的衣衫,云朵一样飘开,缠着他们。她搂着沈宴,向岸上游去。她一遍遍去探他的呼吸,一遍遍高声,“来人!来人!”
留守的公主侍卫、和赶来的锦衣卫,一起将他们救了出来。
沈宴的状况很糟糕,大家也来不及说什么,便回去请屈大夫来看。不止屈大夫,还有其他的好几位医者,都是锦衣卫请来的。
一边是广平王府的大火,一边是沈宴的伤势。
刘泠被客气地请去换衣,她却只用披风裹住身体,不肯离开沈宴半步。站在门外,刘泠与罗凡冷着脸对峙,谁也不肯退一步。
罗凡低吼,“公主,你要是生病了怎么办?不是还让沈大人担心吗?你还是去换衣休息……”
刘泠说,“我不信任你们,我要看着沈宴。”
罗凡气,“我们怎么就不值得信任了?我们也希望沈大人好起来啊!一堆事等着他发号施令呢!我最希望他立刻睁眼了!”
刘泠说,“之前你们骗我他死了。”
“那不是骗你,那是……”罗凡一滞,神情有些复杂。话卡在他嗓子眼,就要说出来,却好像被什么堵住一样,让他发不出声。有脚步声从屋内来,让他心情烦躁,更是没把话说下去。
一个锦衣卫推门而出,看到罗凡本是神情略急,待看到罗凡对面的刘泠,他松了口气,说,“公主,沈大人昏迷中,一直喊你的名字。屈大夫说,也许沈大人需要你陪着。”
刘泠扬扬眉,与罗凡擦肩而过,走进屋子。与罗凡要分离时,罗凡侧头,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刘泠脚步顿了下,更坚决地进了屋。
满室的药水和血水味,刘泠以狼狈的妆容,走入大夫们中间,坐在床边。她低眼看着床上的青年,伸手,握住他的手。只有摸到他的手,刘泠才有一种沈宴还活着的感觉。
她立刻感觉到手被反握。
不觉低头,却发现沈宴依然昏睡。
屈大夫说,“他一直轻声喊你的名字,他放不下你。”
刘泠望向窗外。
她心里落泪,默默想:当然,我最喜欢他。他当然放不下我。
就算阎王亲自来捉人,沈宴也要争一争。
他怕她寻死。
这个飞雪弥天的夜晚,这个沈宴病情危急的夜晚,这个让广平王府一夜成灰烬的夜晚,刘泠坐在沈宴床边,抓着他的手,茫茫然的,想到了许多。
她反复思量的,是她刚才进屋前,罗凡跟她说的,“那时候,沈大人确实闭气了。你不肯进屋看他最后一面,我心中暗恨,大声喊了你好几声。屈大夫说,我喊你的名字时,他的心跳似乎动了。屈大夫说,也许他的魂魄没有走远,也许他一直在等你。只有你,才能让他醒来。”
“但是你走的那么快。我怎么立刻追上你,把你绑到沈大人床前呢?关键时候,是屈大夫大声吼:‘沈宴,你要是死了,你的妻子绝不独活。她是个疯狂的女人,你想她做傻事吗?’就是凭着这几句,我们硬生生,把沈大人从鬼门关喊醒。”
“他醒来,第一时间,就是去阻止你。”
旁人都不了解刘泠,沈宴却了解。
在众人的眼中,刘泠绝情狠心。她的爱人死了,她走得头也不回。连最后一眼,都不肯留给爱人。
沈宴却知道,他的刘泠,会疯了的。
他落崖时,因为说了“有一线希望”,刘泠便巴巴地等着那一线希望,她不抱希望,却仍熬着,等着;但他在她面前闭了气,刘泠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她只想毁灭。
撑着那口气醒来,不顾众人的反对,沈宴强行下床,运轻功,去找刘泠。他是没有力气,他是不能用武功,他是千疮百孔,一身是伤。但当刘泠出事时,那口气,怎么都要撑下去的。
罗凡说,“沈大人,你休息吧!我带人去追公主,把她带回来!我告诉她你没死,让她不要做傻事!沈大人你不能去,你现在这样……”
沈宴拒绝。
他低声,“我不会死的。”
如果他不出现,刘泠不会相信的。
他的死亡,带给她巨大的打击。除非沈宴亲自出现在刘泠面前,任何人的话,刘泠都不会相信。
所以即使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沈宴仍赶了过去。
锦衣卫赶上了王府的那场大火,直接介入,将王府后事了结。沈宴赶上了刘泠,他落了水,被刘泠救了上来。
他不会死的。
就算为了刘泠,他也不能死。
他必须活着。
他活下来,刘泠才能活下来。
在他亲眼看到大火中、刘泠沉水欲死时,他开始明白,那些完美的期望,刘泠是做不到的。他希望她好好活下去,但活着太痛苦时,刘泠不接受。她可以忍着一腔热泪,将他推下悬崖,她可以恶狠狠说“我嫁别的男人,给别的男人生孩子。我的生命,和你无关”。许多期望,都只是说一说。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就是沈宴自己,他也未必能做到。
生命的终结,要是可以两人拉着手,喊“一二三”,一起离去,那就太好了。
如果做不到,他便应该活下去。
活下去,才是最好的。
在沈宴冻僵的身体被从雪山上找到时,锦衣卫就已经向邺京请示,请陛下派太医出京,为沈宴治伤。他们已经收到了从邺京来的消息,陛下批准,已请太医出行,前往江州,为沈大人治伤。若非沈宴忽然病重从而闭气,只要等下去,很快就能等到京中来的医者。
现在,沈宴虽然从鬼门关晃了一圈,但仍然处于危险状况。本来就伤重,又用了轻功,又落了水,他更是病上加病。自那晚过后,还未曾醒来。
作为沈宴的妻子,刘泠当即做决定,她与出行的太医联络。她带着沈宴往邺京从,太医从邺京往江州来。两边都加快步伐,好尽早碰面治疗,让沈宴好起来。说起来伤势这么重的人,不适合来回挪动。但刘泠一想,左右沈宴已经这个样子,他也不可能比现在更糟了,所以还是决定出行。
公主要给自己的夫君看病这事,锦衣卫当然不能阻拦。
但是吧……“公主,沈大人走了,江州这边的事情怎么办?”
“对啊,广平王府被你一把火烧掉,这我们是该报,还是不该报?”
“我们是要把广平王府还活着的人怎么办?这都需要沈大人的指令啊。我们又不能直接跟陛下请示……”
刘泠说,“沈宴的意思,就是你们先处理后续!邺京不是下旨要严查了吗?那你们就严查!”
可是王府都没了……有什么好查的……而且公主,这是你的家啊,该查到什么程度,我们没把握啊。
刘泠把一堆破事,丢给了罗凡去做。罗凡很是惊吓,又感觉自己受到了器重。这是表现的一个好机会……他多么感谢自己常往公主眼皮下晃,让公主记住了自己,才有了他的机遇。
他立刻保证,“请公主和沈大人放心,属下一定不负所托,将江州的后续事情,处置得漂漂亮亮!”
刘泠咳嗽一声,她其实有些心虚。临行前,她跟罗凡说,“等沈宴醒了,我会告诉他,他远程跟你们联系。”
罗凡更是心中大定:有沈大人在上面顶着,他有了底气,不怕控制不好节奏了。
至于陆铭山?
刘泠忘了这号人物。
锦衣卫封了王府后,正一个个确认尸体,暂时还没有查到陆铭山头上。大火过后,锦衣卫在王府遗址上,找到了不少有趣的东西。比如谋反啊,叛国啊之类的佐证……陆铭山这个人,还没有核实到头。但很快,他们就会找到陆铭山的尸体。
陆铭山死在出屋前的一步距离。
手搭在门槛上,旁边丢着一只烧得焦黑的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