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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夫人与丈夫在屋中说着话,其丈夫在翻着卷宗审阅,她则看一册图本,图本中各式美人让她眼花缭乱,时不时揉揉眼睛稍作歇息。正是这样的氛围下,扶疏进屋通报。
“夫人,徐姑娘的信……”她话没有说完,门砰的被推开,青年立在门口。
屋中人皆被惊了一跳。
“沈昱,你在做什么?”沈父喝问,眉头皱成川行,“谁教你不经通报,随便乱进别人地盘的?”
沈昱目光沉沉,寒着脸,一把将信甩了出来,哗啦啦,掉在地上。沈父尚未明白,沈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牵强。本是怀着一丝期望,再见母亲的这种脸色,沈昱再是没有了任何期待。
他咬牙,后槽牙生疼,整个脑仁也跟着疼起来。头脑昏沉,身上的血液冷了下去。热气,一下子涌到了眼眶。强忍之下,他的身体绷得很紧,几乎冲沈夫人吼出声,“你什么意思?你明知道我在找她,明知道我一直等她的信。为什么你收到信,却不告诉我?”
“她骗我……你和她一起骗我!”
沈昱是个性情很随和的人,长辈说什么就是什么。就算你所说与他理念不同,他也只哈哈一笑,不与你争执,任你如何说道,继续游戏人生。很多人将一生过得很艰苦,沈昱却绝对不属于这种范围。人生于他是一种享受,意气风发也好,灰败寥落也好,他都坦然接受。这种人生态度,即使众人不赞同,也不能说他是错的。
从小到大,沈昱被长辈各种教训,各种恨其不争,但他向来嘻嘻哈哈,从没恼过家中长辈。唯一的叛逆,也就是不愿意成亲了。
就是这种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人,冲沈夫人发怒,让沈父一下子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与母亲对峙,沈昱斩钉截铁,咬着牙,一字一句,“我去找她!我受够这一切了,你把所有的信都给我,我要去找小锦!”
沈夫人慌道,“去找她?我不同意!昱儿,你就没想过,我和小锦之所以不让你知道,就是不想你去找她吗?你们已经分开了,已经不是小时候了。她有自己想做的事,你也有……”
“不要说了!”沈昱全身僵硬,愤怒与哀伤,让他的眼眸潮热,忍得那样辛苦。
他说,“娘,你为我好,我知道。但是小锦呢?你知道她为什么离开邺京,离开我吗?”
沈夫人道,“当然是因为当年皇子谋杀一案,还有之后太子与徐家的旧账啊……”
沈昱一声低笑,他往后退,袖子盖住眼睛,疲声,“她是这么跟你说的?”
沈夫人与丈夫对望,一时惊诧。
她儿子重新抬头看向她,目中星火在跳动,“小锦她是因为中了剧毒,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才离开的!三年了……整整三年时间,她一个姑娘家,有家归不得,独身在外漂泊……她最后给我的信,是一张白纸。她无话可说……她有多辛苦,有多难过,你想过吗?”
在他爹娘的惊愕中,他再也不想隐瞒,将徐时锦的病情一概托出。她辗转多年,拖着一身病,孤身在外……
“我要去找她!我现在就要去找她!”
沈夫人呆呆地听沈昱说着,说着她不知道的事情。她觉得好奇怪,小锦命不久矣?小锦快死了?怎么可能?三年前她与小锦见面时,她言笑晏晏,看起来并无不妥啊。
但是沈昱的话,如一把刀,插入她的心房……那个姑娘……那个姑娘……
沈昱转身就要出门。
沈夫人猛道,“不行!你不能去找她!她快要死了的话,你找她干什么?我不允许你和一个快死了的人来往……”
“娘!”沈昱一声斥,打断她。
沈夫人被丈夫劝住,“好了好了,你少说两句……昱儿你先出去,我劝你娘……”
“劝什么劝?有什么好劝的?我错了吗?小锦当年不愿意留京,说明她就不喜欢沈昱!她自己说走就走,昱儿一个人发什么疯,给谁看?我跟你说沈昱,小锦就算回来,我也不会让她进我们家门的。一个将死之人……”
“那我就和她一起不回来!”
“你敢!沈昱你敢出门一步,我就跟你断绝母子关系!”
“你不可理喻……”
你来我往,怒火攀升。
“闭嘴!全都给我停下来!不许吵了!”沈父一声高喝,将妻子与儿子双双震住。而早在一家人争吵前,侍女们见势不妙,都乖乖退了出去。此时,沈父站在妻子身旁,拦住双目通红的妻子,回头对沈昱说,“你去找小锦吧。邺京这边的假,我帮你先请。有什么事,随时联络家里……”
“是,爹。”沈昱拱手告别,在沈夫人“不许走”的斥责声中,头也不回地离开。
离开前,听到屋中母亲与父亲的争吵。
沈父道,“行了,这么多年了,昱儿的心思你还没明白?我看小锦挺好的,他喜欢,就去找好了。”
“那是我儿子,他的心思,我怎么会不明白?”沈夫人哽咽道,“我也觉得小锦挺好,但是我觉得她好,跟她要进我们家门,能一样吗?以前我以为她不喜欢昱儿,既然人家无意,我当然不能让昱儿总跟在人家身后,为难人家,也让昱儿显得那么可悲。但是你没听昱儿刚才说吗?小锦要是真的病重快死了,我当然不能让昱儿娶她了。”
“你别口口声声说小锦快死了,小锦还活得好好的呢……昱儿心里有数,你越拦他,他越叛逆。你难道要把昱儿逼走吗?”
“你!你怎么向着他说话?我这样,不还是为了昱儿吗?”沈夫人越想,越是悲,伏身哭道,“这造的什么孽!邺京大把名门闺秀他不爱,非要爱一个快死的、身上一堆旧账的人……他要是敢走,就再也别想回来了!”
“哎,你呀,就是嘴硬。小锦是个可怜孩子,她当年被说死的时候,你不还难受得夜里掉眼泪吗?那时你就记得她的好,现在全都忘了?我看有这时间,你还是去拜拜你的菩萨,祈祷小锦吉人自有天相吧。不然,我看你儿子,也跟着悬了……”
丈夫的劝说,更是往沈夫人的心口撒把盐。她气得嘴角颤抖,却终是红着眼冷着脸,低头自己掉眼泪。知道事情一旦丈夫接手,就不受她的控制了。
天下母亲都希望儿女走一条康庄大道,但儿女任性,非要就着那条死胡同走下去。追在后面怎么喊怎么骂,全都不起作用。父母子女的缘分,往往如此。你当然要手把手教他,将他引到正确的那条路上。但你不能控制他,不能替他过完他自己的人生。
性情软弱的儿女,也许顺了父母的命,一辈子照着父母的期望,过着一望到底、没有希望没有失望的人生。
但沈昱性情随和,却不是软弱。显然,沈夫人无法控制他的思想,无法掌控他的灵魂。沈昱前一晚跟父母大吵一架,说要去找爱人。第二天,沈夫人早上起床时,就得知儿子已经潇洒地离开。扶疏边汇报,边偷偷看沈夫人,怕沈夫人发怒,连累到众人。
但沈夫人盯着桌上的汤,良久,才低低说一句,“知道了。”
她再一次红了眼,默默流泪。这一次,却没有再说什么了。
……
徐时锦站在一个人口稀疏的村口,帮两位年老的大夫给村里人熬药。一村子的老少在村口排着队领煮好的药草,最前方是一高一矮两位老大夫。个子高的吊着眼,神情严肃,指挥徐时锦这样那样,嗓门极大,吼得中气十足,看着就不好相处;另一位老大夫,在前者强大的气场下,与徐时锦一样,像两个灰溜溜的学徒,听着前者的指挥。
徐时锦摸一摸额头上的汗,浑浊的空气,让她的头有些晕。她身子轻轻晃了一晃,本就雪白的肤色,在太阳下,变得更是白无血色。
与她一同给村民发药的老大夫发觉了她的不妥,连忙道,“小锦,你身体不好,就去旁边歇着吧。这里都是病人,空气这么差,你要是再病上加病,可就……”
旁边歇着的老大夫哼一声,“我说过很多次,她是毒,不是病!你一个给人看病的,能不能讲究点?怪不得上不了台面……”
“是,常先生,乔先生只是一时口误,他并非……”徐时锦柔柔开口,被老大夫不耐烦瞪一眼,乖乖闭嘴。
常大夫没好气地站起来,过来接过徐姑娘的活,把她往外推,“不过老乔有话没说错!你一个病歪歪的人,凑什么热闹?还嫌自己命大,上次没睡够?走走走,不要在老夫眼皮下晃……”
徐时锦笑着让开自己的位置。
她站得远了些,微笑着看两位大夫为村民发药。一个嘴毒心软,一个唠叨和蔼,却都是大夫。她和他们一起,待了三年有余。
三年啊……
徐时锦目光有些恍惚。
当年在邺京时,宫中太医给她介绍的老神医,便是常先生。常先生并非完全为她打动,他是为她身上奇怪的毒折服,感叹世上有如此奇妙的毒,不研究一番,枉活一世。于是,徐时锦和常先生一起,又找到了最开始研究这种毒的乔先生。乔先生虽然也被叫一声神医,但他的成就,显然是不如让宫中太医有“神医”之叹的常先生。但乔先生胜在一间研究了这种毒很多年,有一身经验在身,被眼高于顶的常先生勉强接受。
那时,徐时锦也觉得有常先生和乔先生两位神医,她的毒总能解了吧。
她心情畅快地与沈昱通信,谈见闻,谈风景。语气惬意,似随时能与他重见。只要自己的身体好起来,其他一切问题,在徐姑娘眼中,都称不上问题。
可惜她才智再高,在天命上,却不受眷顾。
三年来,一次次的试药,一次次的昏迷,一次次的咳血,一次次的忍受毒性发作时的无知无觉……徐时锦才知道,最残忍的,永远是天命。一切希冀,一切向往,在天命前,都被活生生磨灭掉。
许多东西,以前想的,现在却再也不敢想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与沈昱通信,很久没有期待过他了。
只是有时候,被折磨得快要疯掉时,觉得自己快要受不了时,她才将自己蜷缩成一团,遥想着沈昱。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想法,只是想一想他,能让自己强忍着,再坚持一次。
她想她也许再见不到沈小昱了。
但这个有他在的世界,她还是想活下去。同一片天地,想想沈小昱,身体的痛楚,好像能稍微好一些。
只是前段时间,她再一次昏迷,却足足睡了一个月。她的灵魂被困在一团黑暗中,怎么挣扎,也走不出去。若非常先生和乔先生是大夫,别人都说她没救了,那两位也想办法帮她吊着那口气,徐时锦早该死了。
但这次醒来,常先生严肃地跟她说,“天下有用的药材,我们都试过了。但你的毒却越来越严重,伤及心脉。看起来,再试下去,等着下一次你睡着,可能再也不会醒了。所以这条路,相当于已经断了。”
徐时锦平静地听着,没有反应。在乔先生忧愁的目光中,她微微笑一下,喃声,“没关系,能多出来三年性命,于我已是不可思议。两位先生不用自责,没有救,就没有救吧,没什么。”
“……有一个法子,咱们却从没有试过,是怕你撑不住。”常先生观察着这位姑娘的神情,慢慢说道,“以毒攻毒。”
徐时锦怔了一怔。
乔先生说,“多年的试药,让你身体机能错乱,变得极为虚弱。以你的资质,很难熬得过试毒。所以我和常先生从没有过这种想法……但现在,似乎就剩下这一条路可走了。徐姑娘,你想试一试吗?”
徐时锦苍白的脸色,映着浮动的日光树影。她坐在窗前,望着窗外出神。外面有小孩子笑闹声,让她想到她的小时候。想到她的小时候,就不可避免地想到沈小昱。他陪她的时间,其实不如他们分离的时间常。但她望一眼窗外,好像就能看到沈小昱慵懒的笑容。
他说,“你等着我啊。”
她说,“好,我等你。我等你到死。”
徐时锦眼里染上了浅浅的笑意。
在两位先生的等待中,她说,“哪怕有一线生机,我也不想放过。我想要试毒,想要活下去。”
两位大夫一直绷着的那口气,缓缓下落。
常先生的脸却还紧绷着,“你要想好了,你现在的身体,可真不一样受得住。你要是中途死了……”
“我要是死了,那也是我的命,不怪任何人。”徐时锦顿了下,轻轻说,“常先生,乔先生,我能请你们帮个忙吗?”
她静静看着窗外,日光倾洒在她白得几乎透明的脸颊上,时光寂寂。她轻声说,“我要是死了,能把我的骨灰送回邺京,交给沈家大公子吗?”
“……”常先生没好气道,“你还是先想办法养一养身体,想着该怎么熬过去第一波试毒吧。以你现在的身体,你根本撑不住!”
哎。
乔先生叹气着离开。
所以,徐时锦这几天,跟两位老先生停在一个村子里,他们二人救死扶伤,她努力地养身体,以达到熬过第一次试毒的资质要求。这个村子静谧而安静,去年的时候,三个人就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她在这里住着,每天趴在窗前,边望着天上的蓝天浮云,边给远方的沈昱写信。
她那时给他写了很多信,一封又一封。
她一直写,写到自己再握不住笔的时候,写到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的时候,她趴在窗前,滴答滴答地流眼泪。却是再也没什么想写的了。
之后就离开了村子,没想到还有再一次回来的时候。
“徐姑娘?”徐时锦在村中闲逛的时候,被一个大嫂喊住。
她诧异回望。
对方笑,“哎,没想到你还会回来啊。那时你走后,我们这里收到了很多信。本来还发愁该怎么给你,正好……”
她的信?
徐时锦心头跳了两下,跟大嫂进了院子,去屋里给她找那些信。大嫂从一口木匣中翻出厚厚一大摞信,信太多,徐姑娘这么瘦弱的人,根本抱不住。徐时锦不好意思地笑,“我能不能在这里看信?”
“啊,没问题,你看吧,反正这都是你的信啊,”大嫂很好说话,还感叹着,“去年你养病的时候,住在咱们家的时候,教我家小郎不少字,我们家人都感谢你呢。”
徐时锦道了谢,就蹲在地上,慢慢拆信。村中人家,家具朴素而简单,没有那种供人看书的小书案。徐时锦就着微弱的光,蹲坐在地,就着原始的姿势看信。反是大嫂有些不好意思,她在屋中陪了一会儿,但信太多,她又没事做,正好邻居有人喊她,解放了般,大嫂将徐时锦一个人留在屋中,自己去了院中忙自己的事。
此时已近傍晚,光线昏暗,那么多的信,小山一样的摆在面前。徐时锦一封封地看。
全是沈昱写给她的。
她当时住在这里的时候,信都从这里寄出去。走了后,居无定所,也再没写过信。她想到过沈小昱回信,但并不指望自己能看到。且她当初离京前,与沈夫人达成了合作愉快的理念。
沈夫人想让沈昱尽快忘掉徐时锦,走入正常的人生。徐时锦还好,沈小昱怎样,她都接受。
他要是来找她,她很开心;他选择别的路子,她也很开心。
没什么值得挣扎纠结的。
但这个下午,拆着那些信,徐时锦的双目,却渐渐潮湿。
她跟他说风景,聊风俗,谈天气。
他详细地跟她说自己的情况,问她的身体状况,问她住在哪里。
她说百姓间有趣的小事,说两位先生的和蔼可亲,说自己对生活充满了希望。
他耐心地问她是哪两位先生,并在邺京帮她搜集情况,告诉她天下有哪些神医,也许能帮的了她。
她说……
他说……
徐时锦看着最后一封信,摸起来比之前的信薄了许多。她拆开来,是短短几个字,书写凌乱,却确实是沈小昱的笔迹。几个字,被他写的龙飞凤舞——
我来找你。
徐时锦坐在地上,望着这几个字,心颤抖着。
她茫然而怅然,失语又张口,她将几个字看一遍又一遍,一股热潮涌上眼眸。
忽然,屋外院子里传来的青年声音,让她的身体一下子绷紧——“大嫂,请问,去年的时候,这里有没有住过一个姓徐的姑娘?她大概这么高,说话细声细气,从不跟人发脾气,总是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