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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在殿外呼啸而过,铁色的云层越来越厚,掩盖了自窗子照进殿内的天光。
叶女官带着侍女们提灯进来,灯光将殿内重新照亮。
幽幽明灯映在侍女们的脸上,在晦暗的大殿里像是一个又一个无声的魂魄。
她们列成两列,用手里的灯将大殿深处的幽深驱散,又用新的火唤醒了一盏盏的灯。
看着她们,赵明音又仿佛看见了无数人。
那些人犹如从灯火前一闪而过的脸庞,似乎被照亮过,却又只是短短的一瞬。
世人研究书法文章,总爱寻其根基,归其流派,言必称“八大家”、“四大家”、“某某派”、“某某体”,仿佛满天星斗,交相辉映,可从古至今的女子,留在光下的,都是在灯火下倏尔一亮的孤独脸庞。
仿佛那些光都是史家的偶然,得天佑之侥幸。
武皇之后,女帝根绝,易安之后,溪亭日暮。
偶然得了一缕微光的女人的没有来路的,同样也没有去处,她们是一声又一声绝响,孤零零地响彻云霄,却难惊动另一只同样想要击向长空的雁。
于是孤独地声,再孤独地死。
或许,是有的,只是撰写史书的男人们是不会记下的。
他们记下的是“偶然”,用偶然来证明女人沉于幽暗才是“必然”。
“陛下,你说的对。能为陛下所用,已经是这些女子的福气了。”乐清公主垂眸,视线一点点抬起,面上带着些许的笑意,“我本以为陛下这般大张旗鼓建起了前所未有的端己殿,又要考校女秀才遴选女官,是想着从中选出些惊世之才,以女子之身震慑那些聒噪腐儒,今日我才明白,原来我之前是想错了。”
已经不再年轻的公主终于直视了比她小了一辈的年轻君王:
“陛下的文韬武略,也不过如此,纵然有着迥然于先辈的桀骜,却并没有真的开历代之先河的气魄。”
说完,她又笑着垂下眼眸:
“也对,陛下看似有着太祖的气魄,也终究差了些,不然,似太后那般在先帝丧仪上说陛下得位不正,又怎会不得罚而得赏?”
沈时晴轻轻挑了下眉头。
心中顿时清明起来。
原来如此,难怪乐清公主对太后颇有怨言,难怪太后竟然能跋扈至此。
端盛太子去世之后赵肃睿本就是唯一可以承继皇位之人,可是太后却从未将他放在眼中,悲愤交加之下只怕是将赵肃瑞当作了害死赵肃乾的罪魁祸首。
赵肃睿啊,他还真是……
要是此时真是他在这儿,只怕那颗心都要被戳烂了吧?赵明音还真不愧是赵家人,哪怕是被“皇帝”亲口戳中了痛处,也会立时反击,宁肯当场揭了陛下的痛处也绝不忍让,颇有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多气魄。
只可惜,她是沈时晴,她才没那么一个糟心的亲妈。
不仅不会被刺痛,甚至还想笑着看赵肃瑞的笑话。
拿起茶盏喝了一口,任由微温的茶水滋润着喉咙,她单手将茶盏放回到原处,看着被灯火照亮的殿堂:
“皇姑母此言差矣,朕登基不过七年,已经打退了西北两部,赫赫战功比肩成祖,又励精图治,清查太仆寺历代积账,实在不需再用什么来自证气魄。朕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想要给那些女子一个走到朕面前的机会,可惜了,张女官之流小心有余,却到底不如经年老吏,要不是现在都察院带头在查账一事上装死,户部又有互相包庇之嫌,朕又想给皇后找点儿事儿做,还真想不起那些女官。”
赵明音静静站在“乾坤沸沸到此休”几个字的下面,听见“赵肃睿”用极为轻蔑的语气说:
“可惜了,终究是难堪大任。能得朕一时之用,也是她们数代修来的福分。”
公主府中有一方寒池,与喜好中池中养荷花锦鲤的富贵人家不同,赵明音让人只中池子中放了些鱼苗和和水草,又引了鹤来园中常驻,园中流水潺潺鹤鸣声声,日子久了,也有人管公主府叫“风清园”,取得是五代毛熙震的《女冠子》一句“彩霞深,香暖熏莺语,风清引鹤音”。
如今冬来,仙鹤南去,只留了清池凄寒,有时,赵明音站在池边,都觉得自己也是那寒池,清清冷冷,空空荡荡,倒映着或晴或阴的天,只等到彻底干涸的那一日。
听了“赵肃睿”的话,她觉得,寒池深处有什么在不安地躁动这。
“陛下,你还没让女官们真正操持正事,就已经知道她们不堪用了?”
“女人么?早被恭顺二字给驯服了,朕把刀放在了她们面前她们都不知道去砍谁……满朝文武野心勃勃,倾轧之间都是血肉横飞,那些女人如何能做到?只怕她们刚摸着边儿就被吓哭了。”
“赵肃睿”仍是语气不屑,说话时还摇了摇头。
“皇姑,不要再提这些扫兴之事,过几日冬至朕打算请皇姑……”
“陛下。”
寒池生出澜,雀鸟的影子掠过,留下一片惊慌失措。
赵明音打断了赵肃睿的话。
“您练兵的时候也会这般看待那些新兵么?不教不训,把刀扔到他们的面前就断定他们不堪大用?您在科举场上也是这般?即使是新科状元也要进翰林院学习如何处理政务,惊才绝艳如李阁老年轻时候也要在六部行走。我竟不知道陛下在面对女人的时候竟然分外地未卜先知了,这等奇能简直骇人听闻!”
上前一步,赵明音的语气越发昂扬:
“皇后被困于深宫多年,刚刚才开始为内书房遴选女夫子,至今还未有错漏,原来在陛下的眼里也是不得用的?我赵明音不过是个孱弱公主,也曾经手刃逆贼,原来我举的刀不是刀?原来我杀的贼不是贼?原来我赵明音天生竟然不是个女子,那当年王贵倒台,先帝要为我加封之时怎么一群朝臣如临大敌?陛下!女人恭顺是因为陛下你让她们恭顺,这是女人的苦,不是的女人的错,若是反过来竟成了女子被拘于囹圄之间的缘由,那更是天大的笑话!”
风起,叶落,寒池中沉睡的老鱼翻动着身体,惊起波澜阵阵。
几个年轻的侍女站在池边,看着铁一般的云朵映着池子里,像是为这被惊动的池子穿上了战袍甲衣。
面对自己小姑母的愤怒,昭徳帝并没有生气,也没有立刻反驳。
”小姑姑,朕说的既不是皇后也不是你,何必如此动气?说到底,女官到底和男子不同,女人不通朝政,这就是一大短处,这些连女夫子都教不了,寻了翰林学士之流来教导,又无人能弹压那等看不起女人的酸儒,保平侯夫人是一品诰命,也不能让那些翰林信服,总不能让皇后每每操心这等琐事。”
说着,“他”摆了摆手:“麻烦,太麻烦了。”
方才在侍女们脸庞上掠过的火光此时仿佛已经流淌在了赵明音的身后,一点又一点,炙烤着她的肺腑。
陈旧的记忆在光中闪烁。
她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