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每一次与阮家人的相见他都没有任何异议,偏偏这一次触怒了阮致。是谁的出现改变了阮致?
阮宁却陡然想起那个突然归家的男人,怔怔地看着他,直到阮致把修长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点点头,嘘了一声。
这是兄妹二人的秘密。
阮宁眼睛直视于他:“我如果猜不对,你真的会一直让Ulrica囚禁我吗?”
阮致唇角含笑,眉眼带着戾气:“那我就直接宰了你算了,既然已经这么蠢。这次可没有上次那么简单了,啊呀,我忘了你已经失忆了,打嘴打嘴,好妹妹,以后可离我远点啊,下次我再见你,虽心中欢喜,但也有厌恶,我是这样矛盾的人,可不保准做出点什么。”
他咬着“失忆”两个字,眼睛里满是戏弄人间的淘气。
阮宁推开他,看着他的眼睛:“你不厌恶我,你只是惧怕我,二哥。”
“对,你说得对。我不怕你还该怕谁?”阮致的眉毛一瞬间拧了起来,唇角抿着冷笑,再也不是方才满不在乎的模样。
阮宁转身,挥挥手,很疲惫地开口:“我不会再回来了,放心。爷爷如若哪天想起我,就说我缺钱,让他多给我打几次钱,他老人家想必便不再惦念我,只当一门穷亲戚了。你若是薛宝钗,想必也只在老祖宗面前忌惮林黛玉,不会猜忌刘姥姥吧。这么着够了。”
阮致靠着树,闭上眼,开口道:“平时嘻嘻哈哈,大家俱是不露底牌,幸亏你识时务,没全信这些虚情假意,既然死不了,便好好活着,妞妞。琢磨你,我心累。”
阮宁吐了口气,渐渐远去:“爸爸志向做个农夫,晒着太阳,扛着锄头,喝一碗苦茶吃一碗白菜,风过时得自在;叔叔志向做大官,当巨贾冠盖京华光宗耀祖,让爷爷另眼相待。我替我爸爸完成他的志向,你便为你爸爸完成他的志向。我虽活得好好的,但怎知你便觉得我活得好?”
阮宁回到了学校,并没有再和爷爷、大哥联系过,阮致既然敢这么做,想必一切都已隐瞒好。
学校并未开学,阮宁便去了出租屋内。再过一个月,就要退租了。
进学校的时候,有个小姑娘挎着篮子卖玫瑰花,再过两日就是情人节了,阮宁便买了一枝。一枝卖五块,听说到了情人节,要卖二十块的,阮宁心道,那我先养着,到了情人节,赚十五块。
她挑了一朵带露的,只觉得娇美可爱,是一篮子里最美的那一朵,走到校园里,又听了熟悉的自行车铃声和男孩子打篮球的声音,心渐渐安定宁谧下来。终于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她觉得有些虚脱,连走路都勉强。
到了公寓,关上门,腿一瘫,阮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天彻底地黑了,她如同被猫挠了一下,把所有的灯都打开,直到满室暖光,才擦掉额上的薄汗,倒了一杯热水。
她打开电视,正在播《新闻联播》。阮宁从没有这么开心地看过《新闻联播》,西部人民花团锦簇喜气洋洋地和国家领导人握手,电视上这样熙攘晃动的人影都能带给她幸福感。
热闹是别人的,可是温暖能传染。
厨房有几根年前做饭余下的火腿肠,阮宁蹲在灯下的光圈中,咬了一口又一口。
吃完之后,她就蹲在光里,给妈妈打了个电话。
她说:“妈妈,我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样的工作、过什么样的人生了。”
阮妈妈察觉到女儿声音中情绪不稳。她有些担心,可又不敢细问。她轻柔问她:“什么样的?”
阮宁说:“我想找一个能养活自己的工作,不忙也不闲,足以兼顾家庭,嫁一个责任心很强、身体很健康的普通人,然后组成一个家,家里有个一直不会离开的爸爸和一个爱着爸爸的妈妈。”
阮妈妈有点狼狈:“妞妞,你是在怪我吗?”
阮宁说:“妈妈,每个人都有幸福的权利和方式。你是如此,我也是如此。当别人没法给我的时候,我只能自己给自己啊。”
她累极了,而后把右侧脸埋在柔软的枕头里,沉沉睡去。
睡梦中,有一只温暖的手抚摸着她的头,一下一下的,像老奶奶,也像爸爸。她把脸朝那双手的方向轻轻凑了过去。
她睡得安心极了,一觉醒来,俞迟坐在她的身旁,占了一块床角,闭目小憩。
阮宁憋了尿,踩着拖鞋上完厕所,刚悄声摸回来,俞迟就醒了。阮宁局促地搓了搓手,说着早上好啊,林……俞迟。
俞迟却把她一整个抱进了怀里,阮宁险些栽倒,为了平衡,跪坐在了少年的腿上。
他抱着她,像笨拙的没有玩过布娃娃的小男孩初次抱着自己的玩具,既想蹂躏又忍住屈起的指节,轻柔地拍了拍她:“睡饱了吧,阿福?”
阮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从重逢,他再没有喊过她这个名字。小学的时候,曾经学过一篇课文,课文里说:“天蒙蒙亮,老蔡头就起了床,带着他养的两头猎犬巡山。这两头犬,都不是纯种的,一个脸儿生白毛,名字叫白毛林,另一个膘起得肥,中气十足,常常能逮到猎物,老蔡头喊它山阿福。”阅读到此处,班上同学常常哄堂大笑,他们指着林林喊白毛林,因为林林脸儿白,又姓林,而林林不大说话,垂着头由他们取笑,渐渐地,话又引向“他也是个小杂种”“他没有爸妈”诸如此类的讥讽,阮宁却站了起来,大声地说:“我也有小名儿,我叫阿福,以后大家都喊我阿福吧。”
同学当然不敢这么叫,谁敢喊,同班的阮致第一个就饶不了他们。毕竟做山阿福的哥哥很有脸吗?可是林林就这么喊了,他不带任何感激,吃着阮宁给的五毛钱一块的糕,笑着喊“阿福阿福阿福阿福”,一脸稚气。
可阮宁此刻听到这样的称呼,却觉得温暖极了。
她轻轻揽住他的头,像小女孩对长辈的温存:“如果生命就剩下昨天一天,那昨晚就是我这辈子睡得最香、最不后悔的一晚。”
“昨天却是我这辈子最不愉悦甚至恐惧的一天。”俞迟眼神却有点压抑,点点头,轻轻把阮宁放回床上,然后帮她盖上被子,淡道,“好梦长存,再睡会儿。”
他去了厨房,似乎要做一顿丰盛的早餐,阮宁拉开了窗帘,阳光照了进来,她就扎起小马尾,站在阳光里,一动不动,深吸一口气,好像一捧需要光合作用的绿植。
顾润墨打来了电话,张口就噼里啪啦:“你可算回来了,玩失踪特有意思是吧?你这三天到底去哪儿了?你哥说你在酒吧一晃眼就不见了,H城都快被三表叔掘地三尺了。警察说超过七十二小时生还的概率就不大了,我们就掰着手指数时间找你,争分夺秒。一群人电话打烂、关系找遍,直到昨天七十二小时最后的期限,他却不许人提,后来谁说他揍谁,没表情的一张脸,玩命地揍,我心想丫真有病啊,就为了个小学同学,噢,对了,你就是他普普通通的小学同学吧?”
“你说的三表叔是俞迟?”
“你以为呢?”顾润墨气得也是没脾气了,只说,“起起,下回死远点啊,接着作!”
阮宁愣了,她料想这两天哪有人理会自己,不过各自安好,也未曾对俞迟抱什么期待。
可是这件事也许是个契机呢?
阮宁眼睛一亮,心里得寸进尺,她跑到厨房,语速极快:“俞迟同学,你最近准不准备谈恋爱?”
俞迟正在煎鸡蛋,月光似的脸、鲜嫩的唇,可那张嘴吐出的话实在不招人喜欢:“没准备。”
阮宁跟个解了口的气球一样,鼓起的勇气一瞬间就又噗噗没了。
她说:“那你啥时候想谈恋爱,如果准备谈了,想要啥样的姑娘?”
俞迟说:“不蠢,样儿美,不黏糊。”
阮宁一笑,得嘞,这还是比着她找的啊,样样跟她南辕北辙。她像京剧里面的包公,朝前脚跟儿一迈,伸出手掌,比着自己道:“我这样儿的有戏吗?”
俞迟淡淡挑眉,说:“昨儿我走到七三巷,巷子口有个卖猴儿的,他问我买不买,我说不买,他说便宜点买不买,我说不买,他说再便宜点买不买,我说……”
阮宁心中酸涩,面上却笑了:“你说不买我知道啦。”
俞迟盛出来鸡蛋,垂下眼睫毛,淡道:“我说我在赶路,倘若不怕颠沛流离,给了我养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