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宁想起自己背井离乡,到了继父家乡之初,曾做过的一个梦。梦里林林长大了,长成了平凡人的模样,剪着板寸,笑容浅淡。他说自己回到了父母身边,一切都很好。阮宁说我能摸摸你吗,林林说不能,我得了一摸就会死的病。阮宁哈哈笑着去摸他,结果他真的脱离血肉,变成白骨。林林说对不起我早就死了啊,从离开你的时候就被人害死了,我只是想再见见你,所以骗了你。
阮宁从噩梦中惊醒,心中悲戚月余。
她觉得最坏的结局莫过于此,可是最坏的结局不是如此。
俞迟不知她的情绪为什么突然就糟糕成了如此,他蹲在她的面前,深深叹了口气。俞迟拿纸巾帮她擦眼泪,眼泪像条汹涌的小瀑布,滴在少年蜷缩着的掌心中,倒成了一汪小池水。
他说:“不要哭了。”
阮宁说:“我饿得喘不过气了。”
他带她吃遍了电影院前夜市一条街。因奶奶教养严格,俞迟打小就不吃羊肉串凉粉团子酸奶之类的小吃,阮宁比谁都清楚。可是她这会儿已然自暴自弃,每样都点到了面前,还吼着要了两串烤腰子、一串烤鸡爪和一杯扎啤。
姑娘一口肉一口酒,喝了半杯黄汤,彻底豪气冲天,嚷嚷道:“老板,再来一大杯扎啤。”
俞迟微微挑眉,似秋水般的杏眼清澈见底,扎啤被殷勤的老板递来,阮宁举起来递给他:“俞迟男朋友,喝!”
如果有一杯扎啤解决不了的呼吸不畅醋泡软骨病,那就两杯好了。
俞迟啼笑皆非,却静静陪着她喝了起来。
她把烤羊肉递到少年的唇边,少年也能吃下,递腰子,也能吃下,递鸡爪,照样吃下,可以看出他并不爱吃,可是教养没输。
小女子可嗤笑不可耻笑,除非又想背着狗粮奋战二十余年,于是这场推杯换盏还算愉悦,末了,少年小脸依旧瓷白美丽,小同学脸颊已然红得霞光半边天。
好了,该到酒后吐真言的环节了。
阮宁说:“大兄弟……”
俞迟:“嗯?”
阮宁:“男朋友,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但我还是问了吧,毕竟憋久了会生病,其实你是喜欢费小费的吧?”
俞迟不动声色:“费小费待我如亲弟。”
阮宁深吸一口气,抹了一把脸,说:“也就是你喜欢她,她不喜欢你?”
俞迟并没有回答,却淡淡地笑了,眼中依旧是深深的厌恶,甚至带着悲伤,可是并没有聚焦。
阮宁竟一瞬间悟了。她一直以为俞迟眼中时刻存在的厌恶是对准了自己,可事实上并不是,他只是打从心底厌恶他自己,才在眼底眉梢都带着这样不安的绝望。
阮宁仿佛看到了自己跌跌撞撞爱他的岁月,每每心有温存,想起他时,便不自在得连手脚都无法安放,可是此时心里却涌出一种愤怒,那是她所倍加珍视的人不被别人认真看待,而似乎莫名狠狠地羞辱了她本身一样。她说:“不要这样喜欢一个人。”
把一生的孤独、悲伤和对自己的厌弃都奉献给了一个不喜欢你的人。
“为什么?”
阮宁恨不得他立刻醒悟,竟指着自己的心去为他做个过来人才有的前车之鉴:“这里难受。”
俞迟并没有回答她,因为阮宁指着自己的心时就醉倒了。
他背着她走过飘满羊肉串香味的街道,清净如雪的生活就这样被这三分世俗打乱,俞迟自打回国,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活生生的人,在庸俗的人群中,本身也是庸俗的存在。
他曾经那样地沉默过,如同死去。
远处飘来焦糖的香味,卖糖葫芦的小贩正咕嘟咕嘟地熬着一锅黏稠的糖稀。阮宁似乎一下子被这气味惊扰,她迷糊着说:“爸爸,林林说他不喜欢我。”
梦里的姑娘又吃了七八串糖葫芦,爸爸背着她,军大衣把小姑娘晃荡的小腿裹得严严实实。
她觉得自己的心脏靠近的地方是最爱的父亲温热的脊背,她说:“爸爸,你给我唱首歌。”
阮敬山唱起了一首在军队中老班长自己改写的歌。
在晴朗的冬日,松鼠奔跳出枯枝,小战士走到北国的雪乡。雪乡没有大橘子,没有腊猪肉,只有雪中保尔?柯察金,精神在永存;我们学列宁,我们学主席,一种快乐永不变,革命的火焰!嘿!小战士永不败,雪乡保家乡,爹娘有日一定见,夸我勇敢又坚强,边疆的长城!
梦境之外,俞迟便听身后的姑娘流着眼泪唱着“爹娘有日一定见,夸我勇敢又坚强,边疆的长城”。
梦中父亲温暖的大手帮小姑娘擦掉眼泪,梦外秀美如画的少年用手指粗鲁地蹭去小姑娘眼底的泪。
他的脸上又涌现了那种难以自控的厌弃,那是对自己无法放下的执念的憎恨,他的女朋友阮宁心思灵透,看到一半,还有一半,永远无法也不能让她瞧见。
她每日喊着林林,可是“林林”这二字,恐怕是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她指着自己的心告诉他难受,其实他多想回答,多想告诉她。
知道啊。
他把她立正卸在女生宿舍门内,便要离去,宿管阿姨嫌弃地揪着站不稳的小姑娘,那小姑娘却在朦胧中看着俞迟转身的背影,立刻晃着铁门说:“林林,不要走,这一走,你会被坏人害死,我都梦见了呀。”
俞迟怔怔地站在那里,许久,才转身,看着她微笑,还是年幼时的模样。
他说:“我不走了。”
我再也不走了。
阮宁的泪,一瞬间就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