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小栓又“哒哒”地跑了回去,仰头特爷们地问道,“做什么,臭小子爸爸?”
那汉子嘿嘿一笑,低下身子,重重地抱住了小栓。他说:“抱抱。”
“嗯。”小栓很不屑,脸颊却红红的,温暖的小手揽住了爸爸的脖子。
“好好照顾妈妈。”男儿有泪不轻弹,这男人眼中有晶莹的泪光。
“嗯。”
“栓儿,爸爸知道你很辛苦。”
“不爱听爸爸说话。”小栓低下了头。
“自己一个人,去了那么远的地方那么久,一定很害怕吧?”他指的是小栓被送到乡下的那半年。
虽有迷信之力,且说是为了小栓,但并不排除家里那些人的蜇蜇蝎蝎。当时的小栓高烧不退垂死挣扎,却要被送离家中。他和父亲在电话中激烈争吵,几度哽咽,小栓却对爷爷说自己想去乡下玩。小栓被送走的那天,自己背了一书包的退烧药,他对暨秋说妈妈不要哭,给他打电话劝慰,爸爸我不会死的。做父亲的,心里如何好受,唯有在军中表现好一些,才似乎能对得住那个背着退烧药的孩子。
小栓听到爸爸的话,依旧未说话,可是他听懂了。好一会儿,才拿脏乎乎蹭过鼻涕的袄袖放在了眼睛上。
他号啕大哭,却因年纪太小,不知自己委屈在何处。可是明明那么委屈。
爸爸擦掉他的眼泪,坚定地攥着小栓的小胳膊,认真开口:“保护自己,保护妈妈,等我回来!”
小栓在泪眼中,站在爸爸的对面,像个真正的小男子汉一般郑重起誓:“保证完成任务!”
保证完成任务,保护妈妈一辈子。
因为妈妈不只是小栓柔弱的妈妈,还是爸爸最爱的妈妈啊。
小栓是个记性奇好的孩子。
天有知。
小黑家在军区家属院,距离小栓并不远,他性格安静胆怯,所以这一路十分安静,直到走到德州,他闹着要吃扒鸡,因为停车时间十分钟,倒也足够了。暨秋是个惯常惯孩子的,便准备下车,小栓自告奋勇下去买,小黑也跟着下去,然后买鸡的人很多,然后……火车就开了,就没然后了。
小栓崩溃了,小栓妈脸贴着车窗也崩溃了,小黑抱着鸡哭成狗。
“别哭了……”小栓有点尴尬,扯了扯小黑的衣服。
“嗷……”抱着鸡的小黑停都停不下来。
“诶,我说你别哭了。”小栓不耐烦了,想下手拍小黑的脑袋,可看他哭得可怜,愣没下去手,直接去拽站台上的乘警了。
他说:“我妈走丢了。”
乘警是个年轻男孩,“啊”了一声,措手不及地看着两个奶娃娃。
“我妈走丢了,叔叔。”小栓黑黝黝的大眼睛一眼不眨地看着小乘警,决定赖上了。
十分钟后,小栓爬到板凳上打通了爷爷的大哥大:“爷,您想吃扒鸡不?”
“嗯?”爷爷正在开集体大会,穿着军装,虽知道接电话不妥当,但是家人都有分寸,只有紧急事才会打到大哥大上,因此他还是接了。这一听,却是今天返程的小栓的声音。
“爷,我给您捎了扒鸡,您来接我吧。”
“你在哪儿呢,你妈呢?”爷爷疑惑。
“我妈这不丢火车上了。我自个儿在……”
小乘警贴心地补了一句:“德州火车站派出所值班室。”
“对,我在德州火车站派出所值班室。”小栓顺溜地重复。
“你跟你妈走丢了!”爷爷炸了。
“对,我妈走丢啦,您派个人去找找她。”
“死小伢,你给我站到原地不许动!!!”瞧那天边,瞬间炸开了一朵老牡丹。主席台下端端正正坐着的清一色绿军衣被吓得一个激灵。
小黑崇拜地看着小栓。小栓带着小黑占领了派出所这个根据地,蹭了小乘警两碗方便面、三个鸡蛋、六根火腿肠,到所长办公室痴迷地看了周末五集《还珠格格》连播,谁改台他跟谁急,所长同志忍无可忍咆哮着把小栓以及小黑赶出了办公室,小乘警欲哭无泪地当了好一会儿马供少爷们骑,少爷们纷纷表示对这把背肌不够满意,明显没有自家爸爸或爷爷发达,但是勉强凑合还能骑。
小栓吹牛说:“我家有《还珠格格》全集VCD。”
小黑说:“我能借不?”
小栓说:“那当然没问题。”
小黑说:“我表叔特爱看。”
小栓说:“你表叔都大人了怎么还看这个?”
小黑说:“我表叔和我一样大,可是什么都懂。”
那会儿已经距离走丢大约八个小时了,小栓说,小栓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已经被一阵带着烟草清香的旋风卷到怀里,拥有着发达背肌依旧很怕被导弹导中的能搞来《还珠格格》全集的小栓爷爷朝着棉裤下的屁股一阵噼里啪啦。
哭声震天。
小黑傻了,看着小栓挨打。
小乘警傻了,看着小栓爷爷的肩章。
十分钟后,哭成泪人儿的暨秋也冲了进来,小栓爷爷扛着小栓就走,对儿媳似乎十分不满,小栓一边哭一边说:“小黑你到××路××园子门口,跟门卫说你找张小栓就找着我了,所有门卫谁不认识我张小栓,到时候我给你《还珠格格》。”
小栓爷爷说:“张小栓,我他娘的还没打够你!”
末了还是把《还珠格格》借给了小黑,可是小黑却似乎从此销声匿迹。
新学期开学时,同桌林迟转过一张甜白瓷似的小脸,有点认真地说:“小栓,谢谢你。”
他辗转从表侄手上拿到了渴望看到的东西,而这珍贵的礼物来自一直很慷慨的小栓。
小栓认真回答:“不客气。”然后狠狠地揪了揪林迟软白的小手。他想这样捏他的手很久了。
虽然不知道林迟说的是啥,但是一句不客气终归也是不吃亏的。再大些,安静时也曾读过一段话,因为书上的描述而变得温柔。那话说得特直白:“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吾无间然矣。”
如见美人,岂不欢喜。
小栓欢喜对了。
二人莫名结怨,又莫名和解。小孩的记忆本就不长远,惦记孩童时光的永远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