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敬山开着车,接上阮宁,诧异地看着女儿的泪眼,却没曾想到小女孩的情窦初开竟如此汹涌澎湃。他擦掉阮宁的眼泪,给她买了两串冰糖葫芦,捏捏女儿的小脸,像他从前对着小栓一样笑道:“傻小子,哭什么。他就是被阎王要走了,爸爸也给你追回来!”
林迟没有被阎王要走。
爸爸却死啦。
爸爸死在了去机场的高速公路上。
爸爸的车是一辆破旧的老军车,从在延边时起便跟着他。车牌号是0579,爸爸叫它小灰。它其实本来是黑的,可是后来变旧了、变脏了,也变老了,没了光泽,就成了小灰。
爸爸和小灰很有感情,回来赴任时,还打了申请,托人把小灰运了回来。他约有十年没换过车,是小灰陪伴着他没有亲人在身旁时最孤独的岁月。
爸爸被撞死的时候,小灰也死啦。
戴着黑色面罩的男人直直地朝小灰撞了过来。
阮宁听到了血滴下的声音。
她感觉到自己脸上有黏稠的猩红液体滑落又凝滞。
爸爸满脸是血,在嗡嗡的耳鸣声中说着什么,车窗全部是碎痕,他用手砸开了门,把她抱了出去。
“爸爸,好多血啊。”
“爸爸,你流了好多血啊。”
“爸爸,这里好吵,你说了什么?”
阮宁认真地摸着爸爸的嘴唇,像小小婴孩初初仰头,认真去触大人嘴巴。那张常带笑意的嘴唇一张一合的,他说:“小栓,爸爸说的话你记住。”
阮宁点点头。
爸爸眼眶中带着泪水和不忍,他说:“爸爸可能要走啦,你照顾好妈妈,替爸爸爱她。从今以后,你喜欢的人和东西爸爸没办法帮你守护,也没办法帮你争取,所以,一切只能靠你自己。不要……不要追究爸爸的死,你活着,妈妈活着,就是对爸爸最好的……报答。”
他抱着她,宽大的手却渐渐垂了下来。
四周的时间仿佛停止了。阮宁神经质地触了触爸爸的鼻息,也许是一秒,也像是一个世纪,小小的姑娘沾着血号啕大哭起来。
她绝望地望着四周,哭着说:“救救我爸爸。”
那辆撞了爸爸的车的后座上似乎隐约坐着一个戴面罩的人,那个人的身形、体态那样熟悉,化成灰她也认得。
她指着那个人,啊啊地崩溃大叫着,阮宁哭得面部抽搐着,她想是你啊,是你这个畜生。
那人本来隐蔽在暗处,却看到了阮宁的动作。
他指示司机拖走了阮宁和阮敬山的尸体,只留下撞得扭曲支离的军车。
阮宁被缚着眼,在黑暗中囚禁了三天。
她不停地被人拷问,知不知道对方是谁。
起初小姑娘只是沉默,可是忽然有一天,她开始唱起了儿歌,含含混混地唱着,被人打骂却不肯再开口。
后来又来了一个人,他们争吵着什么。之后的她,被人扔到了高速路边。
爸爸的尸体也被人抛下,她的爸爸僵硬地蜷缩着,已经开始腐烂,却还维持着死前抱着她的温柔姿势。
除了军车不见了,一切都还是车祸时的模样。
阮宁抱着爸爸的尸体,静静地坐在那里。
她依旧唱着奇奇怪怪的歌儿,目光呆滞,好像犯了童年时的病。
孩子们的童年除了有童谣,还有千奇百怪的伤痛、千奇百怪的病。
无忧无虑的那个孩子,只是在大人眼中。
心里的那些阳光、空气似乎一夜之间被人抽干,爸爸的血早已凝固,变成黑色。
她想起了什么。
垂着眼睛,却犹疑不安地望着四周。
嘘,这里是不是有人啊,爸爸。
他们会来打我,爸爸。
爸爸,我被人欺负啦。
爸爸,快醒过来。
姑娘费力地掰着爸爸的眼皮,直到泪流满面。
她想起爸爸临终时的话。
她蓄着力气,舔着嘴唇熬时间。
因还有一场演出,这场演出不能乱。
二十二岁的阮宁一觉醒来,她做了好长的梦。
梦里的她还分明是个小孩。
那时人们叫她小栓。
那时,她有爸爸。
唉,谁也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怎么会没有爸爸。
你说是不是……
二十二岁的俞迟一觉醒来,他也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他分明也是个小孩。
这个梦真是美好。
梦里不再是一片雪和一个要死的姑娘。
梦里有他喜欢的人。
喜欢的小王八蛋。
他有多久没见她了啊。
可真是想念。
这日子太久,险些忘了十五岁的那年立夏,他踏上飞机的那天,心中曾暗暗发下宏愿。
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辈子太长。
之后的两年几乎耗尽一生的思念,那条满是荆棘血污的路,走着走着,也曾遇到别的可以托付终身的姑娘。
姑娘问他,我现在开始喜欢你,慢慢地,你瞧着我,又瞧不见她,我爱你的时间便抵过你爱她的时间。这样,好不好?
他很想点点头,说好啊,人生从此轻松,即使沉沦,也有人相伴。
可是,那个开不了口的遗憾始终在脑中盘旋。
虽时间太久,已无法开口。
因她仍喜他人,已无法开口。
自觉这执念羞辱荒唐,已无法开口。
可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他没有忘记那场盛大的心愿。
没有忘记,还要喜欢她,很多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