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宁疯了,抱着孩子打车冲到了省级妇幼保健医院。
这里的大夫经验丰富一些,认为阿延是病毒感染脑膜炎加上肺炎,需要立刻雾化打针吸氧,转PICU重症监护。
阮宁问大夫:“阿延什么时候会好?”
大夫摇摇头,说得极含糊,三个字:“看治疗。”
孩子病症严重,是活还是死,看治疗。
暨秋瞧着阮宁崩溃得不像样子,只能搂着她低声安慰。
阮宁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心,她刚刚还紧紧地抱着阿延,昨天抱着,前天抱着,一直一直抱着,却一直一直在心中想着,他再长大得快点就好了,这样就能放开手,就不那么累了。十五斤的小人儿真的好重啊。
就这样,这双手突然松开了十五斤的小人儿。
阮宁抱着头痛哭起来。
她第一次知道,做妈妈是这样的难受。
熬到傍晚,阮宁挤了奶送到护士站,护士摇头,只说小人儿情况十分不乐观,一直昏睡,不肯吃奶。
她站在冰冷的日光灯下,觉得自己的模样一定寒碜极了,也丑陋极了。
她问:“我能抱一抱他吗?”
护士摇头,一旁填写资料的护士长却抬头道:“进去吧,穿上无菌服,不要多待。孩子怎么样,你心里要有数。”
阮宁点点头,从保温箱中抱起儿子时,愣愣地看着他头上的留置针头和胶带。
他还在她腹中时,她每天吃两个苹果。啃苹果时常常串门带他去看邻居家中的小鹦鹉。小人儿多喜欢小鹦鹉啊,欢畅地踢着她,拱来拱去。
她喊他宋宝,因他爸爸姓宋,可心中却总想着,这大概是她的另一条命。
她抱着他,轻轻地把脸贴在小人儿的脸上,温柔开口:“宋宝,生你的时候,妈妈特别忐忑,怕听不到你的哭声,怕你和妈妈一样,是个不正常的孩子。我侧着耳朵等,等啊等,你就哭了。我觉得那可真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又不害臊地骄傲着,你的声音这么洪亮。妈妈怀胎九个半月,带你经过了大大小小共十三次的检查,每一次总觉得比高考还可怕,可是你这么乖,一直帮着妈妈高分通过。这一次,能不能再让妈妈通过这场考试?”
她握着他的小手,小小的肉乎乎的手,有些苍白。过了很久很久,那只小手才像蝉翼扇动着的微弱,轻轻触了触妈妈的手。
阿延艰难地张开了嘴,缓缓地吮吸着奶瓶中的乳汁,阮宁的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阮宁熬了三个日夜,阿延的状况才稍稍好些,“钢铁侠”忽然打来电话,她的声音比平时温柔,轻轻问道:“六儿啊,妹夫是姓宋吧?”
阮宁点头说是,“钢铁侠”呼吸窒住了,她吞吞吐吐地开口:“我那个什么,以前你跟傅慕容好着的时候,我们不是加了他微信吗,如今也还没删。那什么,他刚发了一条朋友圈,我知道你早没了他微信,有些信息也不敢确认,我截图给你,你看一看,嗯,不要等,现在就看。”
阮宁刚点开微信,手机就自动关机了,她很久没有充电了,到护士站找了一个插头,低头蹲在那里开机。
咬了一口的苹果刚变成桌面,图片就弹了出来。
傅慕容的微信名是“慕容公子”,阮宁低头浏览着。
“今早听说侦察团宋团长执行任务时没了,Excuseme?黑人问号?知情的侦察团兄弟呢?冒个泡?他今年才二十八岁,儿子刚满三个月啊……”
阮宁愣愣的,食指无知觉地在屏幕上滑着,许久,才缓缓地拨通了慕容的电话。
等待铃声的过程中,阮宁总觉得这声音似乎有些遥远,等到电话接通,她又慌了神儿。
她问傅慕容:“中元……中元怎么样了?我……没有他的消息。”
他的信函已有五六日未寄,小武也许久没有消息。
傅慕容呼吸声有些重,他总觉得话语沉重,阮宁说:“你说吧,他死了是吗?”
傅慕容说:“我不确定,他们都这样传,他这次带的人少,调派到了东部边境,任务保密级别为绝字杠001,信息一直阻断,只有首长们清楚。昨天大首长开会时表情凝重,说宋中元和他的小分队消失在了草原中,目前看来,恐怕凶多吉少。大家都在……等信儿。”
阿延的病情又反复了几日,阮宁却硬生生撑了下来。
阿延生病,也有亲友探望,阮家人自不必提,连不怎么待见她的二婶都被阮老爷子逼着提了几罐进口奶粉来了医院,休了年假的安安也来了,而跟着他的,尚有一个不速之客。
乔装打扮了的国际巨星费小费,也是曾经的程可可。
这个美貌的姑娘抱着一瓶依云矿泉水在PICU外扎根,口干舌燥地跟阮宁讲了一下午她和俞迟艰难而伟大的爱情,远胜于了无新意的绕床弄青梅。主旨是告诉阮宁,俞迟是她的,就算死了,也是她的骨灰,阮宁不必肖想,想都有罪。
这位巨星显然是不知从何处听说了俞迟未死的消息,急急惶惶跑来宣告主权。
阮宁说:“你说完了吗?”
程可可愣了愣,旋即愤怒了。成为大明星以来,还没人敢对她这么说话,更何况是仇人的女儿,她的死敌。
她说:“那得问你听明白了吗?”
阮宁点头,微笑道:“听明白了。你暗恋俞迟,很惨。”
费小费目瞪口呆,憋了好一会儿,才来了一句中英文掺杂的脏话:“Fuck!放屁!我们两情相悦!”
她乔装打扮过了,便不是在粉丝面前的那个乔装过的姑娘。素雅?忧郁?痴狂于演唱事业不问世事?
阮宁恍若未闻,抢走她没开封的矿泉水,拧开,仰头喝完,斜眼看她:“你说得不累,我听得都累了。男女不就这点破事儿,你俩患难见真情、情深似海、海枯石烂不分开,我们俩是沤了的烂竹马酸青梅一劈散了架,行,听明白了,回了您。”
费小费小心翼翼地问她:“那……林林这会儿在哪儿?”
阮宁徒手三分球,把矿泉水瓶扔进了垃圾桶,淡淡道:“目前听说是又死了,我也在等通知。”
费小费一阵眩晕,她觉得自己和俞迟这对鸳鸯太苦命,跟电视剧一样一样的,老天总在阻拦有情人相逢。
阮宁说:“我家阿延该吃奶了,您回吧。”
费小费却换了策略,压低了嗓音,可怜巴巴地对着阮宁开口:“小栓,我是你可可姐姐啊。我在异国他乡,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给你回信,你都不记得了吗?我当时还以为你死了呢。”
阮宁面无表情:“你不是可可,曾经的可可不是这样的。她温柔大方,而且从不欺人。你为什么骗他我的信是2008年5月没的,明明在你父亲死后,你就不再给我寄信。”
程可可见到阮宁的表情,心中也一酸,面上却冷笑:“对,程可可早跟着她爸爸一起死了,害死她的就是你和你爷爷!现在活着的只是费小费,俞迟救了一命的费小费。”
阮宁目光凝视着前方,轻轻开口:“你既然那么喜欢俞迟,当年为什么要离开他?而现在,又为什么回来?”
程可可的表情却瞬间变得冰冷阴郁,她怔怔地看着阮宁,带着恳求:“他不会说话的时候,每天都在纸上一笔一画地写你的名字,写了满屋子,我不忍心他这么痛苦,才骗了他。你只是他年少时候的一个美梦。可是梦碎了,人总要面对现实,总要长大,不是吗?阮宁,你嫁给他,只会害了他,让他不敢正视那些没有你和林奶奶的残忍的日子。你不知道,他从英国回国以后,那些日子过得有多辛苦,几乎每天都在做噩梦,你的存在,只会让这种噩梦延续,他的过去有多快乐自由,那段被保罗禁锢残害的时间就有多痛苦。”
阮宁叹了口气,问到了重点:“你是觉得,俞迟是爱你的,他和我在一起,只是为了逃避现在,回到过去无忧无虑的日子?”
可可重重地点点头,她是彻底地真心实意地这么以为着。她有些急迫地说着:“等到俞迟回来了,无论是死是活,你把他还给我吧。我和他在黑暗中相依为命,他离开我,就像个流浪的孩子。”
阮宁轻轻反问:“流浪的孩子最想要的难道不是回家吗?”
她说:“被囚禁在万里之外的时候,被你的继父残害毒打的时候,被你母亲设计为你顶罪的时候,他有多么想回家,你难道不清楚吗?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真的不清楚吗?”
他想念梅雨季节屋檐上的燕子,他想念林家巷子深处的香樟,他想念长长斑马线的对角线上开着的一年也吃不着一回的肯德基,他想念摇头晃脑的读书声,他想念音乐课上从来都爱跑调的那个小孩。
那是他无数次提起的清晰影像,可可比谁都要清楚。
可可想起了俞迟那样激烈的告别,他假死之前的一天,告诉她:“从今天开始,你爱着的俞迟将始终爱着你,世人无可辩驳。可今天以后,还尽你和程妈妈的恩情的那个人,死亡或者湮灭,通通与你不相干。你好好活你的,还请你好好活着,站在万人之上。”
阿延彻底病愈,连医生都啧啧赞叹这是个生命力极旺盛的、不肯服输的孩子的那天,他的父亲回来了。
活着回来了。
衣衫褴褛,唇裂出血,手裹着早已脏了的绷带。
他认真而艰难地活着回来,却沉默着,不语。
阮宁抱着阿延,静静地看着他。
他来见她之前,用手擦亮火车卫生间的镜子,剃光了胡子,露出了下半张脸,曾经费心遮掩的都一览无余。
长长的、整洁的军大衣下是咖啡色的衬衫。咖啡色的衬衫下是满布伤痕的、早已属于军人而非医生的身躯。
他说:“阮宁,你好。”
他想问“你好吗”,这话却变成了“你好”。
阮宁把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咧嘴看着宋中元的宋延放进了他怀中,宋中元下意识地抱住了这软软的孩儿。
阳光从窄窄的走廊的尽头奔涌而来,二十八岁的阮宁就这样静静看着二十八岁的俞迟。
她知道自己一下子耗费了许多年的少女时光,而这些少女时光分明计划要换算的东西,就在眼前。
可是,带着爱的她还是老了,连同爱一起老了。
十五岁,扎着马尾的阮宁看着他,在想什么?
二十二岁,有点驼背的阮宁看着他,在想什么?
二十八岁的阮宁不大讲究,什么都没想,踮起脚,轻轻地,也带着点缠绵,搂着他长长的脖子。
她的眼泪滚烫,啪嗒啪嗒像不要钱似的淌着。她说:“我时常期待着和你再次见面的场景,我穿着我最喜爱的红毛衣,梳着不再打结的长发,远远瞧见你,就乖顺地抿着嘴笑。这是我能想象到的我最好看的角度。可是,时间却告诉我,此生我们不再重逢。”
“你死后,我也曾经骑车探望姥娘,路过我们小时候露天睡过的那个公园。公园的座椅早已被人踢得残缺,水管生了锈。我在那儿喝了一口凉水,早些年的地下水变成了如今的地上水,尝起来带着苦涩。想了想,我觉得做人真的有点苦。我的人生没有那些一惊一乍的高潮起伏,事实上,没有人的人生如戏剧一样一定盼到结局,我们的苦痛延绵不断,爱的内里也延绵不断,可是,表面上,却是四季荣枯的高山,僵而不灭的河流,还有,我喝到的那口变了滋味的水。”
她说:“你一定没有经历过这些绝望,俞迟同学。”
她停顿了一下,轻轻地用手抚摸他冰冷的下巴,姑娘吸了吸鼻子,笑了:“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爱你更让人绝望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