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宁叹息一声,把带来的笔记本电脑转向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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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宁努力屏住呼吸,观察着老人的神色,看那张脸从疑惑变得震惊变得愤怒,然后渐渐地转向了幽深和沉默。
阮宁知道这一天还是来了,爷爷生平最大的心愿就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对于爸爸当年和二叔之间的争斗、她们同奶奶之间的龃龉,颇有些装聋作哑的意味。
可是,爸爸毕竟是他当年疼爱看重的,毕竟这些年他在一楼设了个小佛堂,日日看护摆祭。
阮宁稍稍鼓足了勇气,她说:“爸爸是被人害死的,可是这人不单单是程平东。二叔……二叔他……”
阮宁的话还没有说完,只是到了“二叔”两个字,阮令的眼就冷幽幽地望了过来,像是殊无日照的地壳深处透来的森然寒意,阮宁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阮令把电脑推开,把照片扔到了阮宁面前,满面蕴着怒气:“你到底想干什么?!”
照片几乎贴着阮宁的脸砸了过来,她退了步,脸颊还是被刮了个血口子。
阮宁没理会脸上火辣辣的疼,声音变大许多:“不管爷爷怎么否认,怎么不愿意承认,事实依旧是事实!是二叔,是阮敬水杀了我爸爸!”
“二叔杀了我爸爸!”这句话就这样被眼前的孩子带着愤恨和肆无忌惮叫了出来。
“闭嘴!就算是你有这些照片,也只能证明是阮静绑架了你!”阮令咬牙切齿,脑子嗡嗡的,却只想着快点下命令,像对着他带了半辈子的小士兵们一样,强摁着她的头,也要让她绝对地服从。
阮宁有些绝望地仰头看着他,额角都是汗珠。不自觉地,眼泪就落了下来。她说:“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当年的我就知道您一定会这么说。我一直期待您会说点别的,我想着过了这么多年,您待我一直那么好,结果一定不同了。可是,我错了。”
爸爸死的那年,她明明没有疯,却偏偏选择了装疯。没有人知道,她除了装疯保命,还因为无一人可信任,包括爷爷在内。她分明没有信任爷爷,那么小的孩子,阴晦地不断想象着爷爷残忍冷酷地让她噤声闭嘴的样子,想到茫茫然,想到不知道这一生还该如何活。
她是多么聪明的小孩,还有人说这是个笨蛋。
阮令嗓音嘶哑,眼中也有泪意,但是语气依旧强硬:“你这辈子要什么,爷爷都给你,就这一样儿,不行……”
“爷爷,我要我爸爸,您能还给我吗?!”阮宁哭着哭着却笑了出来,带着凄厉和痛苦,这样奇怪得快把人碾成碎末的痛苦她连父亲去世时都不曾经历过,因她当年心中还有信任、有亲情、有眷恋,而为了给父亲报仇,也总要留一条命一口热气,可是今天,这些东西,通通被人捏死了、打落了、扑灭了。
阮令鼻酸,闭上眼睛好一会儿,眼泪却瞬间涌了出来。他说:“是我对不起敬山,该死的是我,你二叔撑着阮家,不能倒。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阮宁觉得自己的情绪变得非常奇怪,她控制不住自己,不停地掉着眼泪,质问他:“您不能活一千年一万年,没有人能活那么久。甚至我爸爸四十三岁就去世了,阮家终有一天会灭亡,无论您愿意还是不愿意。可是它灭亡的原因不是因为丧失了权力,还有可能是自然的消亡,您能抓住一切您能抓住的东西,但是不是世世代代都可以。您只是不愿意看到儿子们相继死去,您认为我在胡闹,您甚至恼恨我揭露的真相,可是您永远不能阻止这个惨烈的结局。看着亲人死去,这是您的宿命,也是每个人都抗争不了的诅咒!”
阮宁忽然间想起什么,微微弓着身,她觉得好像肚子很疼,却也说不清是哪里疼。她茫茫然地开口:“您早就知道是二叔害死爸爸的吧?当年坚持和程平东清算不是为了爸爸,而是为了保护二叔。因为,如果他活着,就是唯一的人证。”
她说:“您永远不会为我爸爸伸冤,而我又是这样的普通人,告到哪里,如果没有您支持,也不过是查到大哥那里,毕竟视频中只有大哥。而大哥不是我们家人,这您肯定早就知道了。阮家不会受丝毫损失,到时也算给我一个交代,这是我爷爷能给我的最好的交代。”
阮令震惊地抬起眼睛,却看见孙女儿用手擦掉眼泪,微微笑了,她像个要得到祖父肯定的小小孩子,咧着嘴,带着点迫切:“爷爷,我是不是真的真的很聪明?”
阮宁突然觉得四周似乎在飞速地旋转,有些狐疑而惶恐地看着四周,艰涩而小声地开着口:“爷爷,我还要告诉您一个秘密,您不要告诉别人。大哥拖着爸爸尸体的时候,爸爸那会儿还剩一口气。他搂着我,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在裤兜中摸索着给您打电话,他满身都是血,他紧紧僵硬地搂着我,可是死前想到的最后一件事却是给您打电话,他恳求您接通电话。他最信任的人是他的爸爸,他想求您救救我,他想求您救救他的孩子,他那么绝望地死去……直到大哥挂断了电话,扔掉了那个手机。”
那些话,明明重如泰山,她说着说着,却再也说不下去,一声比一声还轻,轻到完全安静,轻到死寂。
阮令瘫倒在椅子上,半晌无言,却终于痛哭起来,阮宁茫茫然地抱着电脑,绕着书房前的客椅顺时针转了三圈,逆时针又转了三圈,皱着眉,仿佛瞧见了一座挡在眼前的高山,而后轻飘飘地挥挥手:“爷爷再见。”
阮令老泪横流,看着孙女儿瞬间变得奇怪的表现,而后听见她说了一句让他全身冰冷的话。
阮宁转身望着茫茫大地,她说:“我去堂爷爷家会乖乖地养病,你记得早点接我呀爷爷!”
她走出阮家,挠了挠头,脑子满是混沌,可混沌过后,心情又变得极度亢奋,像是吃了人参果一样,轻飘飘的,又茫茫然想到该去找林林了。
俞家现在正是一片寂静。
俞迟坐在茶室,面前是上好的春芽和一壶将沸未沸的雪水。
他一颗一颗地低头拾代表“将帅士马卒”的人形棋,对面的祖父俞立已经摆好棋子,棋盘上山脉河流道路林立,栩栩如生,楚河汉界字体勾金,与普通的棋盘全然不同,不像是象棋,倒有些像早些年行军打仗用的沙盘,可又比那个精致多了。
俞立声音一贯不大,但是他说话时,四周又一贯是寂静的,无人敢打扰。
他问长孙:“你娶她,可是自愿?”
俞迟用手帕擦了擦黑色金属质的棋子,静静摆在了山河之间。他点点头,并没有说别的。在爷爷面前,他向来不多说一个字、不多走一步,早些年一直是防守的姿态,防守到了今天,如果换了别的孩子,想必早就着急,可是依照俞迟早些年的经历,他的耐力比旁人要强上许多。纵使俞立看惯世情,见过形形色色的年轻人,也不得不暗自感叹,他家这个孩子不同于寻常人家。可是这个不同并非俞家教养所致,而是受一场过于残忍的经历影响。
俞立怎不知真相?就算当年不知,后来俞迟回到家中,看到后妻震惊的表情,以及那个女人满脸灰败的模样,他也早已心中有数。
可是,这个女人不能除掉,至少现在不能除掉,除非俞迟彻底击败了俞季。
俞立谋得深远,面色沉静如水,活到如今,除了老妻离家出走,还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变了颜色。
俞立想了想,又问:“我如果让你放弃她,能做到吗?”
俞迟没有停顿,立刻摇了摇头,然后缓了缓,复而开口:“阮令不会放弃阮宁,您不必过于担心。”
俞立把将向前逼了一步,咬字低而清楚:“那你知不知道,现在是击溃阮家的最好时机?”
俞迟杏眼甜如水,却纹丝不乱:“知道。”
“把那些东西给我,我把这些证据递上去,阮宁的大仇就能报了。”俞立语速比之前稍稍快了一些。
俞迟走了一步马,并没有直接回答,待到又下了三四步,才轻轻开口:“不给。”
俞立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孙子会说这么轻飘飘的两个字,有些不悦地问了一句:“你怕阮宁受到牵连?大丈夫何患无妻!”
俞迟眼睛却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垂下那两处,怕被祖父看到,却又照实开口:“阮宁去找她爷爷,阮老动手,阮家总能保全,如果爷爷出手,阮家怕是彻底铲了,连阮老都没法保全。”
俞立冷冷笑了:“他死与不死,与你与我与俞家有什么相干?俞家当年被逼北上,阮令袖手旁观,可从来没想过我跟他曾有什么战友的情谊。”
俞立想起什么,直戳孙子:“你奶奶从前教你,便是要你这样优柔寡断的吗?”
“你奶奶这么教你的吗?”他高高在上,这句话向来是他辖制孙子的杀手锏。
俞迟这次却没有如往常一样沉默,淡淡回道:“奶奶教我,日后想要什么,都需得努力。如果努力,总能得到。”
俞立吃了马,褫了象,夺了将,手指扣在棋盘上,敲响了几下,步步紧逼:“你得到什么了?宋中元的身份、地位?那是我给你的,不是你奶奶!你若不想要,我大可以让阿季夺了去!俞迟,你忘了自己身上背负的仇恨了吗?是俞季的母亲害你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而俞季现在虎视眈眈地守在延边,就等着些小差错,将你取而代之,你还在这里妇人之仁!”
俞迟继续推棋向前,迈过山脉,推开层林,跳过河流,浪遏飞舟,避开硝烟滚滚,并不受敌方干扰。他语带讽刺,微微笑道:“爷爷这十年来没有一日不殷殷叮嘱,我也没有一日不在心头铭记。”
俞立砸下棋子,堵住俞迟去路:“说起来,这一回,还是阮令教我的。他当年一手指引两个儿子争斗,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留下的大好江山拔一个继承人,只可惜棋差一着。”
俞迟绕开布防,丝毫不让:“如果俞季能拿去,就尽管拿去。我要得到的,无论过多久,无论付出什么样的努力代价,都一定会得到。”
俞立笑了,他走到层层山林的咽喉,扼住那处,纵横布置,眼瞧着不过几个子就要胜了,言语自在:“老子就是老子,小子就是小子!想翻过老子,得看看自个儿的能耐!”
俞迟看着棋局,柔软的手摩挲着帅的额发,思索半晌才后退了一步。俞立益发舒心,笑道:“你让了!阮家姑娘算什么,你想要什么样的天仙美人、什么样可人意的姑娘,我都能给你找来。程家姑娘若你喜欢,也不是不可以。”
俞迟又退了一步,眼睛收起,看着整个棋局,若有所思,话中似乎有话,也似乎并没有说出些什么道理:“阮宁确实不算什么,摧毁阮家对爷爷来说也是势在必得,甚至连我拥有的一切,您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毁掉,没有任何感情地看着我和俞季互相为敌,直到有一天,我顺着您的想法走上您认为的巅峰。您和阮爷爷不一样,阮爷爷是没有确定扶植谁,而您,从一开始就一定要我赢,不是吗?”
俞立有些愕然地看着他,直到俞迟抬起杏眼,平静的双目却烧得像烈焰一样红,他没有任何感情地绕开包围,将棋子强势推进,一字一顿地开口:“您活了这大半辈子,谋的不过是败,不觉得悲哀吗?”
俞立攥紧了手上的棋子,昏暗的双目带着鹰戾狼桀,咳嗽了几下,阴沉道:“不要拿你那些自以为是的感情来恶心我,我不需要!你果真像你奶奶,跟你奶奶一模一样!”
俞迟笑了:“您为了给奶奶谋个不败,然后跪在她的坟前,煞费苦心。旁人求的是不败,而您求的是一败涂地,求的是死了的奶奶最后的欢颜,那些自以为是的痛苦、救赎、忏悔和感情通通是您的,不是别人的。”
俞立弓身,膝盖向前,带着皱纹的手攥住了孙子的领子,一向平静的脸庞带着浓烈得化不开的杀意,这才是一个带过兵的将军的眼神,那些韬光养晦没抹掉心底的寒冷锋芒。
他说:“林林是错的,她是错的!我宠了她一辈子,她却这样回报我!她的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却断送了我和她的一辈子!让那个女人登堂入室做了俞夫人!她不喜欢的我偏偏要让她看到,这世界上没有谁缺了谁不行!而你也是错的!没有人会领你的情,俞迟!你的努力只会让自己过得更糟!你以为阮令会帮阮宁报仇吗,做梦!你以为阮宁如果不是怀孕会嫁给你吗,你忘了我告诉过你,阮宁喜欢的是宋林,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只有你还一直傻乎乎地一心一意守着她!”
爷爷曾经对他耳提面命,拿过许多许多证据,人证、物证都摆到他面前告诉他,阮宁这个女娃,喜欢的是宋家的男娃。
所以,俞迟,不可以爱上她啊。
是爷爷告诉他,只有别人的弱点才是真的弱点,而他的弱点,只能是别人眼中的弱点。借机而跃,凭势扶摇,方能始终。
“何时鹏程得高飞,万里浮云若托举。”
这是爷爷书房最得意的一幅字。
对爷爷来说,宋家是浮云,阮家也是浮云。
借力而飞,鹏程万里。
他步步紧逼,问道:“你问问自己,心里究竟有没有那点私心,阮宁是这里头最无足轻重的,不要辜负了我,也不要辜负了你自己!”
这里头最无足轻重的阮宁轻轻从门外探了个脑袋,怯生生地看着俞迟,轻轻开口:“我好乖的,你们不要生气,我好乖,没有哭呀。”
俞立愣了,被孙媳妇唬了一跳,不知道她怎会突然出现,却渐渐瞧出不对来。
阮宁的行为举止天真平和,像个稚气的孩子,乖乖地伸出双手,俞迟叹了口气,把煮好的第三道青柑放在她的手心,嫩芽浮在翠绿色的杯上,水光潋滟而带柑香。她咕咚咕咚地牛饮完,又伸出双手要了一杯,直至两杯喝完,额上的汗和眼角的那点水迹才慢慢干涸。
她依旧皱巴着一张像抹布一样的小脸,趴在俞迟耳边轻轻地说:“林林,你同你爷爷回家吧,我也回家,你不要为难、不要怕,我不去你家。”
俞迟自然早就察觉出她的不对,心里一震,眼泪却瞬间掉了下来:“你只管前面走,远远地走着,不要担心,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
她皱着脸乖乖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朝前走,没走几步,却“哇”地哭了出来:“你也是骗我的,你们都是骗我的。你知道我不好,不那么好,就同我妈妈和爷爷一样,不想要我了。”
俞迟觉得心酸难抑,他说:“我几时骗过你?我骗尽这世上的人,也不骗你。”
他转身,犹豫了一下,将帅走了最后的一步,淡淡道:“爷爷,你输了。”
战局瞬间逆转,出走的我军远征在外,绕道而来的敌方杀个措手不及。俞立第一次面容上显出了些老态,他叹息了一声,总算像个寻常人家的祖父:“你同林林,总是那么像……赢了我这点,也很像。你还是……辜负了我。”
他唤着林林,带着深泉古井一样深沉执着的温柔,无意中,与阮宁声声唤着的“林林”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处。
大抵这世上爱的形式千变万化,可爱的质量却总是相同。
俞迟拿起椅背上的外套,转身朝着阮宁走去,他知道这一去,人生又是潮涨潮去的艰难,可是,他却终究似乎如了意,像是童年的六一,总算走到了动物园的门前,想起狮子、大象、猴子和狰狞的鳄鱼,有快乐,有期待,也有一分对未知的茫然。
可是,那都不重要。
他总算与她面对着面。
他离去时,留下一句话,这话斟酌了很多年,从不曾对人提起。
他说:“我和奶奶不一样,和您也不一样。你们的爱,既沉重又喧嚣,都砸在我的身上,故而,我这一生的悲剧都是因你们的爱所起。因此,我绝不会和你们一样爱人。”
俞立诧异地看着他。
只听见那个孩子说:“我的爱,没有声音。”
永永远远地,没有声音。
如此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