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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山寺,千年古刹映在时间的长河里,斑驳的墙上落满的影子像是一段段没能说完的故事。
陈杏秋来此已经半年有余。
这半年时间里,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步一步从山脚下的阶梯走进这个寺门,看着他剃光了自己的头发,看着他从安轮变成了一诚。
她哭得双眼无泪,最终还是没能阻止事情的发生。
住持弘真大师劝了她很多次,让她尽早离开,可是她根本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明明他是她的儿子啊,怎么突然间就跟她没有关系了呢?
直到七月份的一个傍晚,她再去见安轮的时候,发现他静坐在寺门外的银杏树下,树影落在他的脸上,他安详又平静的样子深深地触动了她,那个表情是她在以往的岁月里,从未在安轮脸上见到过的。
她来这世上走了一遭,到现在心里充满创伤,有一个回不去的家、对不起的女儿和再也不想跟自己有关联的儿子。
她这一生到目前为止,都是失败的吧。
她发疯一般向山下飞奔,突然觉悟,自己其实已经没有资格让安轮跟她一起走了。
跟着她的那些年岁里,安轮也好安辂也罢,都吃尽了苦头,忍受着生活给予他们无边的黑暗。现在,安轮好不容易解脱了,她又有什么理由剥夺他那来之不易的平静呢?
仿佛是跑到了什么地方的尽头,她一抬头,落日西下,红霞满天,她跪坐在那里,哭得声嘶力竭。
去学校拿成绩的那天,安辂收到了两封信,还没有来得及拆就被唐果一把夺了去。
唐果扬了扬手上的东西,笑着问安辂:“暑假准备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赚钱替安转还债呗!但安辂不能那么说,于是附和着笑:“你们呢,有什么安排吗?”
文清冲唐果眨眨眼:“我们准备去做家教,你要不要一起去?”
“真的假的?”安辂不敢相信,“你们是准备去教幼儿园吗?”
文清知道她并不是讽刺她们,故意不高兴地哼唧一声,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知道现在的小孩子最缺的是什么吗?根本就不是知识,而是陪伴。”
“所以说,还是幼儿园啊。”安辂笑。
唐果见有戏,于是问:“我说,你有没有兴趣一起啊?一个暑假这个数。”她张开手掌,五根手指细细长长,“只要帮忙看着孩子完成作业就行,也不是非得教出个清华北大来。”
安辂当然很心动,她之前还在惆怅放假了白天的时间要去哪儿打工来着。但是她并不想表现得那么急切,装作不经意地问:“你们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做家教了?”
“嘿!”文清一副突然觉悟的表情,“谁还能一直啃老不成,我们这也算是去体验生活呗,反正我和唐果是要去的,就看你了。”
唐果见安辂不说话,将抢来的信还给她:“你回去考虑考虑吧,我们等你的消息。”
安辂走后,文清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我演技还不错吧。”
唐果讽刺:“不错什么啊不错,你这剧本写得我看着都尴尬。”
“尴尬你怎么不自己写?”
唐果担忧:“要是被安辂看穿了怎么办?哎,我说你那些亲戚的小孩靠不靠谱,演技行不行啊?”
“你就放心吧,她只要愿意,我会提前给他们彩排的,个个都是奥斯卡最佳演员的标准。”
“是不是哦?”唐果深表怀疑。
文清拍着胸脯给她保证:“我办事,你放心。”
俩人踏着夕阳走上了回家的路,身后是一段悠长又深刻的背影。前两天她们在安辂下班之后特意去她上班的那个7-Eleven买东西,跟店员随口打听,虽然不知道安辂去那里做兼职的真正原因,但知道她很缺钱就是了。
店员说,安辂不仅在7-Eleven打工,一天至少打了三份工,从上学期期中开始就一直是这样了。文清和唐果那时总算是明白了她为什么每天顶着黑眼圈,成绩却一直在下滑的原因了。
其他科目还好,凭着不错的基础虽然有后退但还不至于到没法接受的地步,但物理这个科目安辂本来就薄弱,现在更挂在了及格边缘,以至于把她的总成绩直接拉到了年级五十名开外。
安辂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桐茶胡同,王炸、胡一统还有卢雨的轮番教诲还在她耳边响个不停。手中的物理卷子简直没眼看,不要说后面的实验题和计算题了,就是前面的选择题都错得离谱。
快走进家门的时候,她才想起来揣着的两封信,从书包里翻找出来拆开第一封,里面是一张VISA卡附带一把钥匙。
安辂不知道的是,它们的主人现在正在飞往国内的航班上,因为太着急,都忽略了VISA卡在国内几乎没法用的现实。古阦在听她诉说自己的困境之后想都没想直接把所有的积蓄给她寄来,发现自己做了一件可能不会讨好的事情之后,不放心之余又亲自买了机票飞回来。
安辂盯着那两样东西,绷着的神经一下子就放松了。眼前好像出现了他,他正站在她面前,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安辂,你这样要不得的……
她“噗”一声就笑了出来,尽管那钱她不会用,那房子她也不会搬去住。但他的心意搁在她心里,就好像是寒冷冬天里刮进了春天的风。
从此,她不管漂泊到哪里,都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她回去。
而另外的一封信,拆开的一瞬间,就好像从里面吹来了最冷的空气,她瞬间就僵持在那里一动不能动。
同样是一张银行卡,还有一张字条,不是很好看的字迹,内容是“一半拆迁款”。
附带着一张安轮穿着素衣、剃着光头安坐在七月艳阳天下的照片,他侧脸对着镜头,双眼轻轻闭阖,脸上的表情平静又安详,背靠着千年古刹投下来的影子,他坐在自然中,成了自然。
安辂再回神,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
事实终于摆在她面前,陈杏秋再也不会回来了,而她也彻底地失去了哥哥。
门外,安转用力一踹,那扇用了将尽二十年的门轰然倒地,安辂吓得连连后退。
安转瘸着一条腿,手上拿着喝剩了一半的酒瓶,絮絮叨叨地进门,嘴里念叨着“你们都瞧不起老子”“你们都害老子”“你们都他妈没良心”……
再接着,他便摇摇晃晃地倒在了破旧的沙发上,瞬间睡死。
安辂咬了咬牙,下了很大的决心,将陈杏秋寄来的银行卡放在餐桌上,然后背着自己的书包出了门。
她知道陈杏秋之所以把钱寄给她是害怕安转拿到后会一下子挥霍完,他有那种本事。可是她不能那么做,那钱是安转的,不管他是用来打牌、还债还是供她读书,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她甚至给不了他意见。
只是从这一刻起,她很想甩开手,大步走向自己的人生,不管那里是暗夜还是天明,她总得去走走看。
安辂又走到那扇朱红色的门前,来之前,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只是来还他东西的,后来又想了想,住一晚上也可以。
但当人家主人坐在门口抬眼望着她的时候,惊慌之下,她竟然瞬间就推翻了之前所有的内心独白,下意识地辩解:“我只是恰巧经过,现在我就要走了。”
看她挂着惊慌失措的表情真的扭头就走,古阦没好气地站了起来,在她彻底走出胡同之前拉住了她:“你要去哪儿?”
安辂半眯着眼,没脸看他。这算什么情况,他们之间怎么变得这么尴尬了?
“我就是经过,想着说来看看,你们家,就是有没有……我真的不是故意来的,我……”
“可是我等你很久了。”他声音不大,但语气很坚定。
安辂唰地涨红了脸,终于安静下来,仰着头望向他:“你……你为什么要等我?”
“因为前两天脑袋不好使的时候,把钥匙也寄给你了。”
安辂这才反应过来,放在她口袋的那把钥匙变得滚烫,她有些不敢去触碰。
古阦笑着问:“你是想让我陪你在这里站一夜吗?”
“啊?”
“我很累,”他指了指大门,“想回去休息。”
她抬头认真地看他,以往神采奕奕的双眼现在是有点暗淡,而T恤领口的锁骨好像也比以往更突出了,他瘦了!
她立马将钥匙掏出来给他,然后转身说:“那我不打扰你了。”
古阦刚转身准备去开门,听到她那么说立马回头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陪我。”见她一脸别扭,又补充一句,“再说,你也没地方去吧。”
“怎么可能!”安辂红着脸慌着心据理力争,“我可以去唐果家、文清家,嗯,还有邓丞宴、毕竟他们……”
“邓丞宴和毕竟?”古阦将门打开,提起行李的同时顺便将她拽了进去,“你敢去?试试看!”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他们性别男。”
“所以呢?”
“所以我不同意。”
安辂长长地“哦”了一声,心里像同时敲起了一百面鼓,但还是要强装平静的样子,开玩笑道:“我明白了,古同学,你近来好像对我格外好啊,又是打电话安慰我,又是给我寄钱,还不允许我去别的男同学家住,莫非……”
“嗯,”古阦边收拾东西边回答,“就是喜欢你了。”
安辂端着的杯子手一抖,杯子差点摔到地上,虽然内心不止一次期待过他能承认喜欢自己的场景,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真的成为事实后,她居然会瞬间变。
“你……你胡说些什么……”
古阦半跪在地毯上收拾书籍和衣物,听到她那小心翼翼的疑问后,停下手中的动作,望向她,认认真真地说:“我没胡说。你理解能力也不差,我不想重复。”然后依旧像以前一样拿了衣服给她,“去洗洗早点休息。”
安辂被他一番话弄得头晕目眩,其实她还想问他说的喜欢是哪一种喜欢,是物理性质的喜欢还是化学性质的喜欢,是荷尔蒙式的喜欢还是脑神经式的喜欢……但本能地接过衣服的那一瞬间,她就像是被下了符咒一般,脑海里的万般猜测和内心的惊涛骇浪在一瞬间平静。她“哦”了一声,就很听话地进了浴室。
而等她穿着他的衣服出来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她想撞墙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