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工作全部结束了,许安多千疮百孔的身体被重新缝合了起来。然后,尸体被送往冰库,也许过不了几天,就要化为一堆灰烬。其他人收拾着工具,打扫房间,或者做着记录,叶萧和交通队的警官缓缓走出了房间,回到了阴暗的走廊上。
忽然,一只有力的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叶萧几乎跳了起来,他好不容易减缓的心跳又加速跳起来,原来是那位警官,警官正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说:“刚才解剖的时候,你的眼神和脸色都似乎不对,是不是很紧张?”
“不,我学过这个的,不可能紧张的。”叶萧在辩解,他需要自信。
警官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但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然后说:“小伙子,结果是除了血液中酒精含量严重超标以外,其他都一切正常,你认为呢?”
“我不知道。”叶萧面色阴沉。
“我猜那个死者会不会是什么重大的杀人嫌疑犯?或者是重要的目击证人?”
叶萧摇摇头,“没什么,我只是怀疑他和另一个意外死亡事件有关而已。”
警官缓缓道:“案子很快就会结的,你的追根究底是没用的,你看你自己的脸色那么差,好好休息吧。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现在一样,对那些没有头绪的案件要一查到底,可是最后碰得头破血流。后来日子长了,就明白了许多道理,你也会明白的。”
叶萧似乎没有听进去,又一辆运尸车被推了进来,走廊里响起了沉闷的脚步声。他快步离开了这里,走出了那扇大门。外面的阳光很强烈,他的心情却好了一些,缓缓地呼出几口气,似乎又回到了人间。他开着一辆局里的白色桑普,疾驶上了高架。
车流滚滚,前面是弯道,打方向盘,又回到直道,叶萧忽然想到了昨天晚上苏州河边的弯道,也许,许安多就是这样撞上去的。他能想象出许安多脱了头盔疾驶在苏州河边的夜晚的情景,风吹乱他的头发,眼睛在黑夜中发出奇怪的光芒,然后从摩托车座位上高高地弹起,再重重地摔下。从一个骑手到一具尸体,相隔只不过一瞬,现在,许安多已经躺在冰凉的冷库里了。真的有必要解剖他吗?也许真的不过是一起酒后驾车的意外事故,像这样的事故,在这个城市,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发生。突然,叶萧的脑子里又闪过了江河躺在解剖台上的样子。一阵尖厉的啸叫响起,一阵冷汗从背脊渗出,是刹车踩慢了,几乎碰上了前面的车,前面的司机把头钻出来刚要朝叶萧发作,看到是辆公安局的车,又把头缩了回去。叶萧摇了摇头,把车驶下了高架,停在一条小马路的路边,熄了火,把头放在方向盘上。渐渐地,他闭起了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在黑暗的波涛中慢慢地沉没。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在黑暗中,他看到了一丝光线,就像是在暗室中开了一道细缝,光线如同一把刀,劈开混沌的空间。在这空间里,他看到局里的冷库的大门打开了,一个人影出现在冷库门前的走廊里。那个人向他走来,终于,那人的脸出现在了光线里,他看清了那张脸,那是他自己的脸。他显得从容而镇定,他对叶萧笑了笑,伸出了手,放在了叶萧的肩头。然后,他又伸出了另一只手,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托付给叶萧,叶萧却不敢伸手去接,而是大叫了起来。接着,他听到了汽车喇叭连绵不断的响声。
他猛地抬起头,看了看前面,自己正坐在汽车里,原来刚才自己的头压着方向盘上的喇叭按钮了。一个梦,不过是一个梦而已。自己怎么会就这么伏在方向盘上睡着了?也许确实是太累了吧。他喘着粗气,看了看外面,天色已经晚了,今天还必须把车子开回局里去。
刚才自己确实是大叫了,为什么会梦到他?现在他已经成为一堆骨灰了。也许这些天在办公室里大声说的梦话也与此有关。他来不及多想了,发动了车子,向局里开去。
回到局里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已经下班了。办公室里空空荡荡的,出奇地安静,叶萧感到自己很渴,他喝了一杯水,然后坐到了电脑前。打开了江河死亡案的调查记录,在屏幕的左上角,江河的照片显示了出来。他看着江河在电脑屏幕里的脸,忽然觉得那张脸仿佛就要从屏幕里伸出来了。
叶萧闭起了眼睛,想起了第一眼看到江河那张脸的情景,那是他从信息中心调到这个刑事侦查科室以来的第一个命案。那天天色极好,阳光普照,然而在那条长长的甬道里,却特别阴冷,他轻轻推开尸检室的门,看到解剖台上躺着一个年轻的男人,法医正拿着手术刀切开那个人的身体。叶萧不敢打扰别人,他默不作声地靠近,来到解剖台的边上,这个时候,他才看清了江河的脸。
叶萧永远记得那一瞬,他所看到的解剖台上的年轻男人,正是——他自己。当他发现自己正赤身裸体地躺在解剖台上,身体正中被拉开了一道裂缝,自己的五脏六腑都一清二楚地呈现在了眼前,这种感觉是任何人都没有经历过的——看着自己的尸体被解剖。在那个瞬间,叶萧浑身冰凉,似乎和解剖台上的那个人一样,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解剖台上的自己,看着自己的心脏被法医取出,装在一个白色的盘子里。就在一刹那间,他感到自己的心头一阵剧痛。叶萧对自己说——他们在谋杀,他们在杀我,不,我已经被他们杀死了,我已经死了。于是,他大声地对法医喊了起来:“住手!”
尸检室里回荡着叶萧的声音,然后,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安静。
法医一愣,抬起头看了看叶萧,目光有些轻蔑,然后又看了看躺在解剖台上的那个年轻男人的脸。法医略微一怔,接着再一次抬起头看着叶萧,终于,法医的嘴角掠过一丝微笑,他对叶萧点了点头说:“嗯,确实很像,我是说你长得很像这个死者。”
说完,法医俯下了身子,继续他的工作。
叶萧终于喘出了一口气,原来躺在解剖台上的死人并不是自己,只是和他长得很像而已。他又看了看那个人的脸,那下巴的线条和脸颊的轮廓,还有眉骨、鼻梁、颧骨,是的,这一切都很像。但是,他们并没有到像双胞胎那样相像的程度,初看使人疑惑,但细看就不一样了,总之两个人还是很容易地就能分辨出来的。然而,还有一样他没有看到,那就是死者的眼睛。
接下来的几分钟,叶萧觉得自己仿佛已被浸泡在了福尔马林溶液里,变成了一具被解剖后的人体标本,直到解剖台上的年轻男子的身体被重新缝合起来,然后被推进冷库。走出尸检室以后,叶萧才问清了死者的名字,然后,永远记住了那个名字——江河。
叶萧终于把思绪拉了回来,看着电脑里显示出的死者的全部资料,一周以来,他已经对这份资料看了无数遍,但还是想看下去。
死者出生于一个偏远的农村,在本市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在了大学附属的考古研究所。工作后表现一向良好,精通业务,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也没有任何犯罪记录,也没有什么仇人,社会关系比较简单,在本市没有亲属,只有同事关系。有一个女朋友,是搞美术的,他们已经订婚,原定一个月以后举行婚礼。他的女朋友曾经告诉警方,出事那晚接到过一个电话,但没有说话,她觉得应该是江河打来的,后来警方到电话局去查过,事发当晚的那个电话确实是从考古研究所里打出来的。打电话的人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江河,二就是凶手。但是,这次案件有凶手吗?至少大部分人都认定没有什么凶手,是江河的意外死亡。解剖结果是死者没有外伤,也没有有毒物质的残留物,死者生前很健康,但叶萧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种感觉让他心里有一股莫名其妙的不安与躁动。死因不明,也许永远都弄不清,现在尸体已经火化了,这个谜谁能解开呢?叶萧知道江河的遗体昨天就火化了,而许安多就是在昨晚出的事,他肯定出席了江河的追悼会。也就是说,他刚刚参加完同事的葬礼,不过几个小时就莫名其妙地失去了生命。难道仅仅只是酒后驾车吗?
叶萧站了起来,看着窗外的黑夜,一张脸正映在窗玻璃上,这是一张苍白而恐惧的脸。
这张脸是谁的?是叶萧,还是江河?
这是死者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