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白璧已经接到了叶萧打给她的电话,告诉她文好古已经死了,而且也死得很安详,叶萧没有多说别的,只是让她这些天就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哪儿也不要去。而现在,母亲也死了,难道这仅仅是一种巧合吗?她看着母亲的脸,希望能够从母亲的脸上得出答案,她又想到了那天在精神病院的门口见到了文好古的场景。其实,她早就猜测过,母亲可能与文好古有过某种微妙的关系,白璧甚至可以对此表示宽容,因为她理解作为一个女人,十几年来一直失去丈夫一个人生活,忍受着痛苦和煎熬,毕竟,父亲死的时候,母亲才39岁,那是一个女人最成熟的年纪。只有文好古,可以填补这种空白,可是,母亲似乎并没有向常人想象的那个方向发展,也许他们从事考古的人,都有些保守。白璧从来没有就这个问题与母亲交流过,她似乎也一直在回避着这个问题,但现在,母亲和文好古两个人都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白璧忽然迫切地想要了解这个问题,然而,这终究将是一个谜。
白璧的眼眶终于有些湿润了,但那古老的液体还是没有流出来,转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眼眶中。她轻声说:“谢谢医生,我们走吧。”
他们走出了太平间,白璧说:“医生,你不用陪我了,你已经尽到了你的所有责任,我想一个人去我妈妈的病房里,整理一下她的遗物。”
医生客气了几句就走了,白璧一个人来到了母亲的病房里。当她走进这间房间的时候,病房里的人们都以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她明白那些目光的意思。病房里放着四张病床,唯一空着的是她母亲的那张床,看见那张床,就在几个小时前,母亲还睡在上面。白璧用手摸了摸床单,似乎还感到了一丝残留的温度,忽然间,她有了人去床空的感慨。
病房里的采光不错,但是窗外依旧下着雨,使得房间里笼罩着一股幽暗的气息,雨水滴滴答答的声音透过玻璃窗传了进来,似乎在她的心里汩汩流淌了起来。
“白璧,你妈妈已经去了,节哀顺变吧。”
是那个女诗人,她来到白璧身边,拖着她坐在床边,继续满怀愧疚地说:“白璧,太意外了,我没有照顾好你妈妈,实在对不起你。”
“不,谢谢你这么多年来对我妈妈的照顾。”白璧对她点了点头,轻声地说。
“其实,对你妈妈而言,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的方法。”
“解脱?”
女诗人点了点头说:“是的,虽然你妈妈表面看上去和正常人一样,绝大多数时候都能保持镇定自若,而且还是比较开朗的,至少要比我好多了。有时候我觉得她甚至比正常人还正常,但是,这几年下来,我觉得你妈妈的内心世界是充满痛苦的,我曾经是一个诗人,所以我也比常人敏感得多,因为敏感,我能够察觉你妈妈心中的痛楚。”
白璧有些愧疚地说:“作为女儿,我还不如你更了解我妈妈,我真觉得自己很不称职。”
“别这么说,正因为你是她女儿,所以有些东西,她是一直瞒着你的,明白吗?”
“也许吧,我知道我妈妈忍受的是常人所难以忍受的悲伤和孤独。”白璧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忽然想到了自己,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女诗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靠近了白璧的耳朵轻声地说:“告诉你,昨天下午曾经有人来看过你妈妈。”
“谁?”白璧的心里忽然一颤,会是谁呢?平时只有她和文好古会来,家里也已经没有其他亲戚了,文好古也已经死了。
“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是的,她的年龄和你相仿,也和你一样漂亮,高个子,长头发,皮肤很白。尤其是那双眼睛非常特别,昨天下午当我看到她的那双眼睛的瞬间,竟忽然有了一种写诗的冲动。她是来找你妈妈的,是我把她领到了你妈妈跟前,当时很奇怪,你妈妈看到她以后,就一下子愣住了,盯着那女孩的脸看了半天,你妈妈的眼睛几乎是一眨不眨地看着,让我觉得有些害怕。”
“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白璧打断了她的话,虽然她知道这不礼貌,但她的心里已经将那个名字呼之欲出了。
“我不知道,她没说。当时我还以为是你们家的什么亲戚,或者是你的表姐妹,难道你们不认识吗?”
白璧没有回答,眼神里有些茫然。
女诗人继续说:“不过你妈妈看着她的那副神情实在是奇怪。然后,你妈妈紧紧拉着那女孩的手说:‘你终于来了。’那女孩就坐在你妈妈身边开始说话了。”
“她们说了些什么?”
女诗人摇了摇头说:“白璧,你是知道的,你在和你妈妈说话的时候我是从来不会在旁边偷听的。所以,当你妈妈和那个女孩一说话,我就远远地走开了。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以后,我见到那个女孩离开了小花园,从大门口走了出去。后来,我又去看你妈妈,只见她呆呆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我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她并没有发病的迹象,我想也许那女孩对你妈妈说了些什么话,让你妈妈的身体有些不舒服。于是我就带着她回到了病房,让她睡觉了。没想到,到了今天清晨查房的时候,却发现你妈妈已经过世了。她一定是在半夜里,趁着我们都睡着了,偷偷地服下了安眠药。”
“就这些吗?我妈妈没有说过些别的话吗?”
“没有了,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我听到你妈妈唯一的一句话就是对她所说的‘你终于来了’,听那口气好像你妈妈一直在等候着那女孩的来临。白璧,你真的不认识那个女孩吗?”
白璧停顿了一会儿之后,淡淡地说:“我不知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然后,白璧打开了母亲的床头柜,清理着母亲留下来的遗物。母亲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只有一些换洗的衣服而已。她带走了这些衣服,放在一个袋子里,准备回去以后把这些衣服都付之一炬,送到天国里给母亲使用。
忽然女诗人说:“白璧,请等一会儿,我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说完,她从她的柜子里拿出了一个信封交到了白璧的手里。
信封没有拆开过,能够从外面摸出信封里面放着的几张信纸。信封是白色的,但已经泛黄了,还有一股淡淡的霉味,看起来有不少年月了。信封上没有邮票,也没有地址,只写着几个钢笔字——吾儿白璧亲启。
那是父亲的字,白璧一眼就看了出来,那是已经死了十几年的父亲的笔迹,绝对不会有错的,父亲留下了许许多多的文稿,她早就看熟了,父亲写的钢笔字,一笔一画都是那样特别,不会有人模仿的。这是一封父亲写给女儿的信,但信封上没有留下写信人的落款。
女诗人轻声地说:“白璧,好几年前,你妈妈就把这封信委托给我保管,她说,当到她去世以后,就把这封信亲手交到你的手上。在此之前,不能让任何人看到这封信,当然也包括你。现在,我原封不动地把信交给你,请你收好。”
白璧明白,这是父亲在许多年前就已写下的信,一直被母亲保存着,直到现在才到了自己的手中。她的眼眶里的液体终于控制不住了,就像那窗外的雨水一样,一点一滴地溅落到了自己的手背上。她仰起头抹了抹眼泪,然后硬挤出了一丝笑容对女诗人说:“太麻烦你了,下回有空我还会来看你的。再见。”然后她低下身子给女诗人鞠了个躬。
白璧把手中的信放入了自己的包里,然后带着母亲留下的衣服离开了这里。撑着伞走出精神病院的大门,她又回头望了望这冰凉的雨中的建筑,心里忽然觉得越来越闷,渐渐地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