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走,四眼就说:“这里怎么还雇童工,刚才那个小服务员看起来,还不满十五岁。”
林魁喝了一口香茶:“勤工俭学,他阿妈去得早,阿爸去年进山采药,折断了双腿,现在躺在家里,是个废人。家里还有两个妹妹要养。在江城这个地方,大多数孩子学了两个字,学会了加减乘除就要出来帮父母摆摊挣钱,没什么好稀奇的。”
四眼对此表示不能理解,林魁摆手:“江城这里还算好的,再远一点儿的苗寨,常年不通人烟,那里的原住民连大字都不识。那又怎样,还不是一辈子都过去了。听说当地还有土司大老爷当家,百姓过的是解放前的苦日子。我还是那句话,各安天命,多说无益。”
秦大律师一听这话,拗劲又上来了,揪着林魁说要好好“研究”一下学术问题。两人平日里看都是斯文得要命的主,可只要一争上谁对谁错的问题,就像吃了耗子药,非得吵得面红耳赤,劝都劝不住。我只好推开包间的门,出去透气。
我蹲在走道一头的角落里边,琢磨着如何寻找胖子他们的下落。上岸的时候我就打听过了,江城不同于昆明,这里是多民族混居的水寨,除了政府设的乡公所,其他公共设施基本上就保留了当地居民自立自给的经营形式。也就是说,这里的医药铺子根本不会将五鹤朝天的牌子放在眼中。那Shirley杨他们又能通过什么方式,给我留话呢?万一小赵那边没有消息,下一步又应当如何走,正想得头疼,脚下的竹楼忽然开始有节奏地晃动起来,很快,小赵的声音便随着爬楼的脚步声一同传来。我心说这小子可以啊,一根烟的工夫,居然已经把人带来了?忙掐灭了烟头,准备从角落里站起来。可还没抬脚,就听见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传来。
“这趟买卖全要仰仗各位,今天我杨二佬做东,来来来……”
我心中一惊,这声音又粗又高,带着一口浓厚的闽南口音。加之“杨二佬”三个字,我透过竹隙偷偷地瞄了一眼。果然是那个高头马壮、头戴貂皮帽的漕帮总把子,杨二皮。这老东西自打收了虎目珠之后就再也没有在南京的地头上出现过,没想到,今天居然在远在千里之外的云南江城叫我碰见了。我对此人的印象算不上好,自觉没有特意上去打招呼的必要。我又多看了一眼,他身后跟着的客人,一男一女,皆是苗家打扮。男的一脸杀气,看样貌估计四十来岁;女的稍微年轻一点儿,样貌普通,掉进人堆里也不会惹来注意。这两位横竖不像是与杨二皮有什么生意往来的,怎么这老家伙平日里目中无人,对这两个苗家子弟却如此恭敬。我虽然有些好奇,可转念一想,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何必再去招惹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当没看见便是了。
趁着他们寒暄的工夫,我溜进了自己的包间,四眼和林魁俩人似乎已经“研究”完了,各占了一个角落,谁也不答理谁。我只好打圆场,告诉他们小赵已经回来了。说不定一会儿就会有胖子和Shirley杨的下落。
正说着呢,包间门被人从外边推开了,小赵笑嘻嘻地探进头来,我冲他招招手,小赵立刻屁颠屁颠地跑了进来:“找着了,找着了。我就说嘛,江城里没有我打听不到的事情。嘿嘿。”
小赵说,两日前,有一个叫洋名字的女人跟一个大胖子来过吊脚楼,想找人带路,进苗寨,价钱出得可大了。不过在江城地界,能进苗区的,除了当地苗人,也只有跑马带货的马帮子。他们要去的又是抚仙湖那块晦气地方,所以根本没人愿意带路。我听他这么一说就知道事情果然如林魁推测的那样,白眼翁并不在江城本地,只是不知道Shirley杨她急个什么劲,为什么不留在江城,等我前来会合。小赵又继续说:“不过后来,他们总算是找到一名苗人猎户愿意带路。这话是前台卖酒的梨花姐告诉我的,错不了。她还说,那个猎户是老客了,他家寨子就在抚仙湖外十里地,叫做月苗寨,离江城有三日的路程。”
我狠狠地抱了小赵一把,拿出一张票子塞给他:“这个消息太重要了,你看看能不能再找个向导给我们带路,就去月苗寨。”
小赵惊道:“现在就走?”他看了我们三人一眼,摇头说,“这个时节山上狼多豺猛。你们人又少,走夜路太危险了。好的向导,是不会为了钱,拿客人的性命开玩笑的。”
林魁同意他的观点:“你没见识过这里的猛兽,不知道厉害。多少有经验的猎户都丧命在外边这片山区里头。我看咱们今天还是好好休息一夜,明天,我让店里的伙计去给你们联系一下,看寨子里有没有大马帮歇着要走,送你们一程就是了。”
小赵忽然拍手道:“哎呀,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阿铁叔在,阿铁叔的队伍就在楼下。”
林魁一听这名字忽然笑了,连声对我说好运气。我被他和小赵弄得一头雾水,问他阿铁叔是谁。小赵撇嘴:“连阿铁叔的名字都没听说过,一看就是城里来的土包子。他是马帮的大英雄,十寨九沟最出名的马锅头。只要是阿铁叔接的买卖,没有送不到的,连鬼葬岭都去过!不过,已经有人请了阿铁叔送货,正在隔壁喝酒呢,恐怕他不能带你们去月苗寨了。”
马锅头,是马帮对头领的敬称。吃饭看锅,被称为锅头的人就是马帮的总把势,一切行动都要听他指挥。解放前,交通设施落后,很多道路,常人是无法通行的。很多地方的吃穿用度全都仰仗马帮来运送。历史上最为出名的茶马古道,就是靠马帮子弟用马蹄和双脚一寸一寸走出来的天堑之路。我一听江城里头歇了这么一位奇人,忍不住就想去拜访。可又听说他正在隔壁吃酒,心里咯噔一下,打了一个战。
事情,没这么巧吧?
我问小赵:“那位阿铁叔是不是在跟一个戴着貂皮帽的汉人喝酒?”
“哎?你怎么知道,你看见了?”
我暗道晦气,当真是叫杨二皮抢了先机。我说那个老东西哪会对一般人如此客气,原来是在宴请马锅头——阿铁叔。
四眼不知道我先前在外边遇见了熟人,就问我怎么回事儿。我把杨二皮在江城的事跟他说了一下,又向林魁介绍了一下当年的那点小恩怨。两人皆叹息:“胡爷,您人品真不是一般二般的糟,专门出这种闹不清的幺蛾子。”
“那怎么办,过去抢人,砸了杨二皮的场子?”我对杨二皮虽说心底里不大对付,可场面上也算过得去。都是在道上跑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此刻真要是过去抢场子夺生意,那传出去自然是我胡八一理亏。毕竟做买卖的都讲究个先来后到不是。
四眼捏嘴一笑,又出起了主意:“大家相识一场,咱们先过去打个招呼,看看是不是有可能,让人家捎我们一程。实在不行,再做其他打算也不迟。”
我心说就杨二皮做的那点黑心买卖,肯带我们入队才有鬼。但也不愿意就此放弃。林魁起身说:“我与阿铁叔还算有交情,咱们过去看看,打个招呼也不为过。至于能不能带你们一程,那倒未必,权当多认识一个朋友也好。即使他不能亲自带你们入苗,起码也能介绍其他向导,总好过你们自己瞎转悠。”
我说这也是一个道理,常言道出门靠朋友,我们在江城人生地不熟,要去月苗寨寻找Shirley杨的下落只能靠他们这些个地头蛇。于是就让小赵先去知会了一声,就说是林家草堂的人要打扰阿铁叔的雅兴。
“最烦你们这些假客气的!”小赵进去没一会儿,就听隔壁包间响起了打雷一样的声音,紧接着“咣当”一声,我们的房门应声而开。铁浮屠一般的壮汉大笑着闯了进来,指着林魁笑骂:“你这个混账小子,人躲在隔壁这么久,屁都不知道放一个。真不拿我当兄弟。”
我见阿铁叔性格如此豪爽,与杨二皮那种滑头奸商不像一路人,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
“铁锅头在谈生意,谁敢老虎面前拈须。来来,介绍一下,这两位是我在南京的朋友,到你们江城寻人,锅头你这次可得卖我一个薄面,帮他们一把。”
“林仔的朋友,就是我老铁的朋友,你们放心,这事我管定了。要找什么……”
正说着,一顶极不和谐的貂皮帽径自出现在门外。我一见杨二皮探头,就往边上缩了一下。没想到这老家伙眼睛贼尖,视线一下子就盯在我脸上。我只好谄笑了一下,准备伸手去握他。不料,他脸色一转,居然像没看见我一样,只对阿铁叔说:“锅头,咱们才喝了一半,怎么就跑出来了?”
铁锅头将大手一挥:“这几个是我的老朋友,许久没见了。哈哈哈,杨老板要是不嫌弃,一起过来喝。”
他这一句话,将杨二皮的面子一下子扫到底了,我真怕这不要命的老貂皮当场翻脸。果然,杨二皮一听铁锅头这话,脸色立马掉了下来,一张打褶的老脸憋得铁青。我急忙走上前,握住他的手,激动地上下晃动:“哎呀呀,老杨同志,这真是他乡遇故知,雨后逢甘露。能在这个地方遇上您老人家,三生有幸,有幸啊!”
铁锅头惊奇地问杨二皮:“你认识这个小兄弟?”
杨二皮皱了一下眉头,冷冷地将手抽了出来,回答道:“没见过。”
一时间,所有人像看智障一样地看我,我闹不清他为何要假装不认识,心中暗骂:“我肏,大爷你痴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