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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抑、恐惧的情绪笼罩在我们身旁,我带着他们一路小跑。胖子问我这是要去什么地方。我胡乱回答说:“先走。”
或许是心理作用,漆黑的斋殿看上去比刚才阴森了许多,先前光彩夺目的仙佛群雕不知为何变得异常狰狞,总觉得一转头,它们就会扑上前将我们撕扯分食。我花了老大的工夫才找到了回影殿的路。我们三人靠在杂乱的入口处休息,喘息声此起彼伏,就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开口说话。
我告诫自己,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像郭瘸子这种穷凶极恶的盗墓贼原本就是死有余辜。我再抬头看看胖子。他脸色煞白,手指微微发抖,见我看他,他立刻强装镇定道:“不就一锅肉汤,至于吗?死就死了,既然干了这一行,那早就该明白,横竖总有这么一天。再说了,咱们是社会主义的好青年,和他们有本质区别。”也不知道他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还是在提醒钟全。胖子说完之后,脸色略带好转。他打定主意说:“哥儿几个行得正,做得端,舍己为人,无私奉献,管它哪里来的牛鬼蛇神,今天谁都拦不住我们前进的步伐。我们走,去正殿。”
“胖爷爷,我,我还是算了吧。”钟全哭诉道,“我在老家,原先做水泥匠。兵总去年回乡里招人,说进城挣得多,还不用吃苦,来年回去就能盖大房子。我瞒着爹妈偷偷跟着他跑出来,大半年什么都没干。前段时间进了山,这才知道他做的都是杀人放火的勾当。我想跑,又害怕。现在几位大哥都不在了,我,我想回家。我想俺娘了。”他说着说着,家乡话都蹦出来了,眼巴巴地看着我和胖子,既可怜又可气。
我想了想,从影殿出去之后只要顺着砖道就能返回地面,路途还算顺畅。愿意离开古墓总比跟着我们继续冒险强。
“你想通了是好事,出去之后自己当心。”我简单说了两句,目送他钻出斋殿,心里总算平静下来。
“没时间去调查耳室里的事情了。沙老师那群人精得很,他们从一开始就瞄准了双耳瓶。郭瘸子一死,他们更加不用忌讳。必须马上动身找到正殿。”冷静下来以后,我的思路变得更加清晰,现在不管谈什么都是虚的。我曾经说过,我带进来的人,我要带出去。现在Shirley杨下落不明,老揣挣扎在生死边缘。沙老师八成已经登上了最后一段旅途。挫折感油然而生。我努力给自己打气,胖子也重新站了起来。我们粗略打点了一下行装。能用的枪只剩一条,子弹也不多了。我们将水和食物留在了斋殿入口,两人轻装上阵,只带了必需的随身器械。
再次穿过斋殿,给人的感觉与先前截然不同。“老胡,你有没有感觉哪里不对劲,好像有人正在暗处盯着咱们?”胖子缩着脑袋,四下环顾。我本以为自己想多了,不料胖子先开了口。我应声说的确有点不对劲,你看那些神像,面目可憎,目光恶毒。跟刚才一比,简直天上地下。为了证明不是我们多心,我特意留心多看了几眼墙上的鎏金神像。
我清楚地记得,其中最夺目耀眼的千手凶神,原本生有三个头,面朝南北东三个方向。虎目上翻,獠牙外露。大部分手臂都露有筋骨,与穹顶上做飞天下凡姿势的神像融为一体。仔细观察下,我终于发现了蹊跷处,两组神像的位置都发生了变化。特别是我们头顶上那一整组俯视斋殿的神像,整体下移了许多。此刻离地面只剩下十来米的距离。难怪从耳室出来之后一直感到莫名的压抑。原来问题就出在这些静谧诡异的神像身上。
因为仰着脖子观看实在太过难受,一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将这些装饰性的雕像放在心上。但无故下沉的神像给墓室凭空增加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怖之感,一时间,视线根本无法从它们身上移开。胖子伸手比画,也很纳闷儿。他担心墓室下沉,会有被活埋的危险。我却不这么认为。
“没听说从房顶往下沉的。墓室整体高度比地表大殿要高出十米左右,不符合阴阳对称的设计初衷。你再仔细看看,向地面移动的不是穹顶本身,而是那些神像。”我本以为头顶上倒置的神像与墓室本身浑然天成,都是就地取材雕刻而成。没想到随着他们不断下落的过程,更多被隐藏在穹顶中的雕塑露出身影。他们神态各异,姿势万千。在他们身下似乎还有另外一层雕塑。这样壮观雄伟的修建风格我生平从未听说,如此巧妙的结构设计更是想都不敢想。
与鎏金的墙面雕塑不同,穹顶雕以石料为主,大多未曾经过细致的加工雕琢,呈现出一种古朴大气的自然风貌。神像除了衣着飘逸,样貌身形更加接近凡人,没有古灵精怪的外貌,更没有夸张扭曲的动作。看得久了,会觉得他们仿佛不是雕像,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随时都有可能挣脱石顶的束缚落到地面一样。
我俩有些看呆了。胖子高举手电,扫过层层叠叠的雕像。他对我说:“还真够壮观,赶明儿回绿海找组织上申报一下,光门票钱就够发家致富了。”
“走吧,”我核对完地图,大致判定了正殿的位置,“从右边走,不管入口在哪儿,正殿的位置都离不开中轴线。一直走下去,肯定会有发现。”走在悬满雕像的大殿里,感觉与以往大不相同。时不时地抬起头,总能看到无数的人脸挂在半空,露出各种各样的表情。我催促胖子,让他走快些。胖子脚步踉跄,我绕到前边一看,又好气又好笑。他居然锲而不舍地抱着那包明器在赶路。
“咱们赶时间,东西回来再拿也不迟。”
“哄鬼去!”胖子一本正经道,“哪次咱们能顺顺当当地原路返回?老子这趟可学聪明了。”
我只好摆着脸,向他再三强调事态的严峻性,并一再保证等事情结束立刻回来帮他运明器。胖子弯下腰,恋恋不舍地搁下了背包,藏在一组青铜柱灯后面。
等他藏完战利品起身的时候,忽然嚷嚷了一句“奇怪”。我正忙着研究前边的路线,随后问他发生了什么。胖子拉着我问:“穹顶是不是又变低了?”
我不经意地抬头望向天顶,视觉上的冲击,差点把我压趴下。他娘的,原本距离我们十多米的雕像,一下子近在眼前,几乎到了触手可及的地步。因为离得近,石像中许多原先不曾注意的细节被无限放大。他们悄无声息地靠近,跟活物没有两样。
“这都要戳到眼睛上了,你还问个屁。”我不敢移开视线,生怕一眨眼,石像就会蜂拥而下落到地面。
“破玩意儿雕得挺邪乎啊!”胖子好奇地转了一圈,歪着脖子不解道,“你看上面,叠了好几层,下面的都快被挤成粥了,雕这些东西放在墓里也不嫌瘆人。”
随着穹顶上的雕塑不断下降,掩藏在空隙中的全貌也逐渐显露出来。正如胖子形容的那样,石像数量惊人,远远超出了常人能够理解的范围。仅视线所能触及的范围内,就有十来米高的人墙,他们如同被大浪席卷、焦土掩盖的蝼蚁,人压人,人挤人,交错重叠,无声的呐喊连绵不绝地冲进我的脑海里,勾勒出一个难以名状的人间地狱。我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心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庙殿与斋殿相差十米的空隙之谜就此解开了。
造成二者不对称的根本原因就是眼前这堆寓意不明的石人雕像。他们填充了地下墓室的穹顶与地表庙殿之间缝隙。出于某种我们无法解释的理由,它们自完工的那一刻就被封藏在阴阳世界的夹层里。现在,随着穹顶的下沉,藏在地层夹缝中的雕像群开始缓缓滑落,大量碎裂的石块和沙土像脱缰的野马,一路奔腾倾泻而出。
“跑!快跑!”
短暂的静谧无法阻挡石像群挣脱枷锁的渴望,一时间整个斋殿陷入土崩瓦解的混乱局面。上层封土无法承受重力牵引下的雕塑群,支架坍塌,墙面结构整体崩坏,继续留在大殿里无疑自寻死路。我们转身狂奔,身后石像摔落粉碎的声音不绝于耳,我甚至不敢回头张望,生怕被卷入其中。
胖子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面。我拐过走道,就听他扭头狂呼:“老胡,没路了!”
巨大的岩块不停地砸向地面,那些石刻的人像仿佛活过来似的,朝着地面蜂拥而至。在人群中我看到了一张极为熟悉的脸孔,尖瘦高傲,不可一世地凝视着地面上的我们,仿佛即将踩碎几只蝼蚁一样。
克驽多大将军!
在实验室中消失的僵尸,他回来了?回到了拥护他的子民中间,回到了沉睡了千百年的镇库古城?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愣在原地,那些雕像落地,旋即碎成一块块裂石,仿佛生命绽放。大将军的身影在雕塑群中一闪而过,我大致扫了一眼,不敢确定自己看到的到底是幻象还是现实。巨大的裂石不断地砸向地面,我来不及细想,扭头对胖子大喊说:“回头,去左耳室。”
他捂着头,努力穿梭在崩坍的墙体中。“你疯了,那里头不干净!”
“耳室是我们唯一的机会,这间屋子撑不住了!”不等胖子回应,我揪着他转身就跑。窄小的耳室入口堵着大量碎石,我们连爬带滚,好不容易躲了进去。
耳室与斋殿虽然是一体建筑,但墙角的张力使它得以坚持到现在。屋外不停地传来山崩地裂般的声响。耳室的墙面大量开裂,眼见快撑不住了。
“下水!”我别无选择,只能将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连接暗渠的血色水池中。胖子看着那一池散发着恶臭的水池,急得直骂娘。不过生死关头,我俩没有其他选择。两人憋足了气,踩着水池,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入水的瞬间我就后悔了,不知为何,池水里除了难以名状的恶臭之外,还带着刺痛。裸露在外的皮肤针扎一样的疼。我甚至能感觉到猩红的血水正顺着衣物的空隙、布料的纹理一层一层地向着体内渗透,要把我整个人腐蚀融化。但眼下已经没有退路,唯有一条道黑到底。如果找不到出路,那剩下的无非是淹死或者活埋两种选择而已。
想到这里,我暗自咬牙,奋力朝池底沉了下去。因为有过一次经验,我对池子底下的构造还算明晰。我飞快地蹬起大腿,顺着水流的方向大力划动,身后动荡的水流,让我清晰地感受到水面上正在发生巨变,耳室即将不复存在。
没游多久,我就发现了墙面和池壁间隐藏的洞窟。浑浊的水流通过这个天然石窟交替往复,带来了崭新的生命气息。我心中大喜,吐出废气,挥动手臂招呼胖子下潜。我们逆流而下,顶着巨大的水压奋力挣扎。水下的时间仿佛停止了,也不知道游了多久,新鲜的空气像拳头一样打进了胸膛。我挺直了腰板冲出水面,耳朵里嗡嗡直响,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处何方。恍惚间,只觉得四周又黑又冷,十分空旷。
我睁开眼睛,周围漆黑一片,脚下不平整,周遭十分潮滑。我试着爬起身,摔了好几次,才勉强站稳,瞎子摸象一样从冰碴子似的河水里挣脱出来。因为过度紧张和缺氧的缘故,此刻我的大脑与白水里滚着的鸡蛋没有多大区别。远离水域之后,我躺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不时高呼胖子的名字,可惜始终没有得到回应。待了好一阵子,周身的知觉总算恢复得差不多了,除了刺骨的冷,脚踝、腰腹阵阵巨痛。我撩起上衣,用力挤压腹腔部分。这种情况我见多了,骨头断了是小事,可如果碎骨扎进内脏,依眼下的医疗条件,基本上可以直接宣布放弃治疗了。
摸了一圈,肋骨似乎并无大恙。我摸着脚下圆形的鹅卵石,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凭多年的经验,我估计这片地下水域不会小,即使没有光,顺着风向也能找到出路。但胖子下落不明,让我十分担心。在水下能见度低,当时情况混乱,我只记得一开始的时候,他紧跟在我身后,可对于出水之后的事情压根儿没有任何印象。
冷静下来之后,我沿着河道边缘一路摸索,希望找到胖子的下落。没有光,搜寻比想象中艰难得多,我手脚并用,时不时摔得四脚朝天,恨不得趴在地上一路滚过去。随着搜寻的时间和距离越来越长,我对周围的环境又有了进一步认识。这片河滩空旷封闭,南北通达,水流自西向东,风与水之间形成了一个交叉融会的十字形。这种地形从风水上来说极险极阴,两者交汇处的穴眼也大有讲究,其中的凶吉枯荣会根据季节年月时辰的变化而变化。贵春水冬阳,恶秋雨曝辰。一般人家在挑选阴址福宅的时候都会远远地避开这种祸福瞬息的风水地。安葬先人,最重要的是什么?无非入土为安,其次才是庇佑后人。三天一变,五天一闹的地方,任谁都受不了。但事事有例外,有些时候,因为一些特殊的目的和需求,这种穴眼反倒成了可遇不可求的风水宝地。所谓物极必反,应的就是这个道理。
我走了一段,心里越发通亮,对深藏在镇库城中的古墓做了一些假设。首先,墓室规格很高,三殿分明,阴阳两望,有帝王之气。但古墓位置刁钻怪癖,选址的人煞费苦心,大有孤注一掷的意思。如沙老师所说,镇库人不断迁徙移居,是为了掩藏他们自身的秘密,避免遭到来自上层统治者的迫害,而克驽多将军远征镇库,为当地百姓清理了蛇患,在长达数十年的时间里,不可能对镇库人的秘密全然无知。联想他的野心与当时的势力,很自然地就能联想到故事的下一步。在研究和融入的过程中,他的计划败露,妄想以一城之力与整个精绝国为敌,最后功败垂成客死他乡。镇库城成了政治斗争的陪葬品,城中百姓也随之消失在历史的黑幕中。
关于这段推想的合理性,完全取决于双耳瓶中的秘密。如果他们世代供奉的沙砾真如传言中能化腐朽为神奇,转生死于瞬息,那么双耳瓶的价值将远远超过整个镇库遗迹。一旦现世,证明了它的功效,那么随之而来的冲击力可想而知。想到这里,我在黑暗中握紧了拳头,下定决心,即便是传说也不能让它重见天日,必须毁掉。我加快脚步,不料被狠狠地绊倒在地,耳边响起微弱的呻吟。一听有人声,我急忙爬了过去。
“谁!”
说话的是个女人。我一想,除了Shirley杨,这地底下,似乎只有沙老师身边那个短发女人了。
“沙老师在不在,我是胡八一。”
我怕她误会,交代完身份就往后退了两步。
黑暗中先是一阵沉默,而后她长喘了一口气,紧接着亮起了微弱的火光。
“我姓马,沙老师的学生。”她手里举着打火机。我这才看清她伤得很重,下半身被石块压着,似乎在水里泡了很久,整个人苍白无力,跟女鬼似的,说起话来有气无力。
我见状立刻跑上前帮忙。她仰在水中,奋力举起打火机,对我说:“走吧,我没救了。我的包在石头底下,里面有些东西能用,快走吧。”
“闭嘴。”我摸进水里,借着微弱的火光搬开了最上面的石块。她伤了骨头,膝盖以下血肉模糊。我小心翼翼地把人从血水里抱了出来。她疼得浑身发抖,意志却十分坚强,受了这么重的伤愣是一声没喊。
“姑娘,你的包在哪儿,我去找,绷带、药品有没有?”我脱下外套搭在她身上,可两人早就湿透了,一点保暖的作用都没有。
她努力保持清醒,不敢往自己腿上看,死死地揪着我说:“老沙在前面,我没救了。你要是想帮我,就拦着他,替我报仇。”
我听糊涂了,沙老师一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我跟他交过手;这人连杀鸡的力气都没有,怎么能把她害成这样?眼下人命关天,不管她说的是不是胡话,我都没时间去分辨。我从她手里夺过防风打火机,沿着河岸找了一圈,总算翻到了她说的行李包。
背包透了水,大部分物品都没用了,好在医用纱布都有塑料包装,凑合着能用来包扎止血。最幸运的是找到了一个手电筒,虽然接触不良、时明时暗,但以我们目前的条件来说,有了光,算是万里长征跨出了最重要的一步。
我回到小马身边,替她做了包扎,鼓励她勇敢地活下去,但她的情绪忽然崩溃,放声大哭,吓得我不知如何是好。这个时候,我猛地想起了Shirley杨,不知道她身在何方,是不是遇到了危险。想到这些,我变得烦躁起来,也顾不上小马的情绪,硬生生地打断了她,向她询问沙老师的去向。
提到沙老师,小马的神色变得狰狞起来:“我做鬼都不放过他。”她说完这句话,沉默了许久,一直盯着我,看得我毛骨悚然,良久又开口道,“郭瘸子是不是死了?”
我心头一紧,难道郭瘸子的死不是意外,也和沙老师这伙人有关?
她见我不开口,冷笑道:“狗咬狗,活该!”
这回我彻底判定,沙老师与郭瘸子的死脱不了干系。那个看上去文绉绉的大学教授,背地里肯定藏着另外一副面孔。
从她的描述里,我大致了解了斋殿发生的事情。那间左右分割的耳室,又被称作礼盥室。献祭前的人畜都要在池中清洗净身才能送上神台。郭瘸子听信了老沙的花言巧语,以为耳室里藏有珍贵的礼器,财迷心窍摸进了水池里,殊不知这一切都是沙老师的计划,郭瘸子和三狗平白无故成了通往正殿的活祭品,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上了别人的当。
小马随沙老师他们进入暗渠后不幸碰上塌方。沙老师和小四不但没有救她,还将她留在原地等死,自己奔着正殿里的宝贝去了。难怪小马初见我时一直嚷嚷着要杀沙老师报仇,换成是谁都咽不下去这口气。
“我撑不了多久,你快走吧。”小马连吐了几口血,眼神开始涣散,“他手段多,你,和你的朋友别上当。我,我……”她说着说着就没了音,我连喊了好几声,发现她已经死了。
“人死茶凉,好好一个姑娘,可惜了。”
“干!”我被忽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高举手电筒转头一看,胖子蹲在不远处,正一脸忧愁地看着我俩。
“你他妈的疯了!躲多久了,为什么不出声!”我捡起塑料袋砸了过去。胖子大步走上前,咋咋呼呼地说:“老子还想问你呢,游着游着没影了。我一上岸就看见你带着个女的,鬼鬼祟祟。”
“呸!也不怕嚼舌头。人刚死,尊重点。”我把外套盖在小马的脸上,遮住了她的脸。
胖子点头说:“我这不是刚听了一耳朵嘛。那姓沙的老东西忒缺德了。”
找到了胖子,我的心情没有丝毫好转;鲜活的生命从我面前消失,带来了一股别样的惆怅。胖子捡起防风打火机,放在小马冰冷的手中:“姑娘,咱们认识一场也算有缘,这个你带着,路上有个亮,别害怕,哥儿几个现在就去收拾那老畜生。”
小马提及,通往正殿的路与暗渠有关。我分析墓室中轴线应该正压在穴眼上,在风水交汇的十字中央。胖子听糊涂了,他脱下鞋,赤脚走在长满了苔藓的鹅卵石上,左右环视,问我到底该往哪儿走。
“顺着风向走。出去之后就能看见正殿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捡起背包,收拾出一些能用的物资,“现在分秒必争,到嘴的鸭子他们肯定不会往外吐,得靠咱们自己虎口夺食。”
半个钟头后,我们终于走出了地下洞窟,沿着河水朝东,翻过一处陡峭葱郁的丘陵地带之后停住了脚步。胖子急着赶路,问我为什么不走。
“到地方了。”我指着身旁的水,“你看,这地方的水逆着山势,一路从低处往高处跑,风向瞬息万变,根本摸不着边。我们现在站的这块地方,位于青丘山脉的腹心,脚下的墓室正殿好比龙肚子里的蛋,埋在这种地方的尸体又叫作‘寐’,寓意假死休眠,日后能够孵化飞升。这是一处占天时夺地气的穴眼,一般人根本消受不起。”
胖子看着逆流而上的泉水,若有所思地说:“可照理说,镇库地区能享受这种规格的,除了克驽多大将军别无他人。如果这里埋的是大将军,咱们在白奶滩挖出来的又是谁?”
“现在还不清楚,下去看看才知道。沙老师那伙人不是吃素的。连我都看出来此地的风水玄机,他们八成早就下去了。咱们先找盗洞,顺藤摸瓜,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
胖子听完立刻开始着手寻找盗洞的位置。我想了想,按自己的习惯规划起地宫结构。城中的庙塔对应了地下古墓中的影殿和斋殿,我们始终没有见到正殿,也就是通常意义上停放尸体的主墓室是什么模样。我比画了一下,选了两处下铲的地方,可惜周围都没有发现盗洞痕迹。这不禁让我感到沮丧。在长久的倒斗生涯中,我从未遇到过像镇库古墓这样结构复杂、三殿分离的陵墓。以暗渠丘陵为界限,前殿与后寝在地理环境的作用下,被划分为两个独立的个体,可两者间又因为地下水源的关系牢牢地联系在一起。影殿、斋殿与地面上的庙堂阴阳对应,造就了一处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而深藏丘陵背面的正殿,长期受到它们的滋润,如一棵苍天巨木,把自己的根茎深深地插入这片土地,夺其时,占其气,孕育着墓中的古尸。此法阴损至极,必须以大量尸气填埋龙脉上的各穴各眼,才能保证主墓室完好无缺。想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刚才那几处规划都有问题,如果按我踩好的点挖下去,风水一破尸气全露,用不了几个钟头,墓主的尸体就会腐化僵变,更别提什么羽化登仙这类说辞了。
老奸巨猾的沙老师显然意识到了这点,所以特意避开了最佳位置,而把盗洞打在了别处。我摊开地图,退而求其次,重新勾画主墓室的形状。因为没有对应的建筑参考,只能凭借多年经验,大致规划了一下。这个时候,胖子从对面树林里钻了出来,火烧屁股地冲我跑了过来,他挥手大喊道:“你快来看,这里有记号。”
我越过面前的矮林,来到胖子身边,他半蹲在一棵枯萎的老树边上,神色兴奋。我走到近处,一眼认出了树上的标记。
Shirley杨!
树干上清晰地刻有箭头和拼音字母,这是我们三人早就商量好的联络暗号,用作失散时的路标。顺着标记的方向,我们很快找到了掩藏在树根底部的盗洞。这个洞开得十分巧妙,借助地形和树木做遮掩,如果不是有心寻找,根本难以察觉它的存在。
“这么说Shirley杨已经跟着他们下去了。”我不禁有些担心。Shirley杨对沙老师和小四并不了解,毫无防备地贸然跟进说不定会吃大亏。
胖子也急,他推我说:“傻愣着干吗,抓紧下去。”
我应了一声,二话不说立刻钻进了藏在树根处的盗洞。胖子垫在后边,晃晃悠悠地爬了下来,一边爬一边问我Shirley杨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来的,她一个人失踪了那么久,会不会遇到危险。我心里也没底,简单交代了他说:“先别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眼下就两件事最重要,一是尽快与Shirley杨会师,二是找到双耳瓶回去救人。至于沙老师师徒俩,咱们见机行事。”
这条盗洞虽然隐蔽性强,但取土的手法实在不敢恭维。我们爬了一路,土渣子跟着掉了一路,可见挖洞的人十分心急,光想着进墓,没把活儿做圆。
“胖子,注意点,下面到底下了。”我叼着手电,轻轻地落在墓道里。一股透骨的寒流瞬间席卷全身。
胖子打了个哆嗦,搓了搓肩膀道:“比水里还冷,这地方见鬼了。”
“嘘!”我提醒胖子注意,正殿即为主墓室,离我们三步开外的地方就有一道半遮半掩的双开石门,门里边透着闪烁不定的火光。胖子咋舌,我俩贴在墙边,他耳语道:“他们人到齐了,咱不能等,进去跟他们拼了!”
“太安静了,”我听了一阵儿,觉得情况不对,就让胖子在门口打掩护,自己则悄悄地潜进了石门内侧。
我刚一进门,还没适应光亮间的变化,忽然从暗处飞出一道人影,朝我扑了上来。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得狼狈应对,一手护着头部,一手上前格挡,勉强挨了对方的飞踢。不等眨眼,我已经矮下身体,撇开扫堂腿朝对方下盘攻了过去。只听一声惊呼,对方滚倒在旁。一个熟悉的声音冲我大喊道:“老胡!”
我爬起身,这才看清倒在地上的是Shirley杨本人。我差点抱着她掉几点眼泪,真是石头落了地。只见她浑身上下都沾满着泥,跟烂泥地里钻出来的孙悟空似的,脸上还挂了彩。
“哎哟喂,我的姑奶奶!”胖子被她这副样子弄得哭笑不得,急忙翻包,半天找出一条半干半湿的纱布,让我给Shirley杨送过去。
Shirley杨似乎没想到能在这里找到我们,她飞快地站起身,劈手夺过纱布开始擦脸。我有许多问题想问,但见她平安归来,一时间又觉得那些问题都是多余的。不想她倒先开口问道:“你们进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老一小?”
我知道她说的人八成是沙老师和小四,就将两人的外貌衣着大致描述了一下。Shirley杨点头说:“就是这两个人。我和你们分开之后,一直在地下河附近徘徊,始终找不到出去的路,最后顺着水流找到了这片丘陵。那一老一少鬼鬼祟祟地进了墓室。我在外边盯了很久,忍不住跟着下来了。可进来之后才发现墓室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他们两人就这样凭空失踪了。”
胖子警惕地环视四周,他添油加醋地将沙老师等人描述了一遍。Shirley杨听得义愤填膺,直后悔没有早点追下来。可眼下我对沙老师等人的去向倒不太关心,主墓结构清晰明了,一眼望到头,四壁覆有石刻版画,十二块石板均匀地分布在墙面上。与先前直接着手于墙面的工艺不同,这些版画都是后期加工镶嵌进去的。边纹处刻有不同的文字符号,Shirley杨说是精绝国计数用的文字。每张石板旁边刻写的数字不尽相同,从几十到几百不等,数字间没有特定规律,看不出有什么直接联系。至于石刻中的内容,则与我在暗渠下推测的极为相似,记述了镇库城被攻破后百姓遭受屠杀坑埋的惨烈历史。
Shirley杨受其震撼唏嘘不已。她依次走过石板画,眼神急切,似乎在寻找什么。对于那段历史,胖子早就听我们谈得七七八八,他兴趣不大,转而开始研究停放在墓室中央的石制棺椁。
正殿垒有九层台阶,每层高两米上下,总高度接近二十米。即便仰视也只能勉强看见棺椁一角。据我目测,正殿整体高度也不过二十来米上下,也就是说,高台上的棺椁几乎与墓顶贴合。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设计,心中颇为好奇。胖子溜溜地转着眼珠子,跃跃欲试地说道:“其他地方都摸过好几圈了,看样子咱们要找的东西,只能管棺材里的正主讨了。我说什么来着,最后还是得登门拜访,没错吧?”他特意地拍了拍石阶,颇为得意地看了我一眼,准备攀爬。我一看周围确实没什么好调查的细节,于是便跟着胖子一起,打算爬上去开棺。
不料Shirley杨喊住我们两人,她指着墙上的石刻说:“石板画不完整,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
我说搞科研我不反对,但现在找到双耳瓶才是首要工作,再晚一会儿,老揣可能就要硬在地上了。Shirley杨说:“正因为我们耽误不起,才更要研究清楚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
我心说:难道屠城灭族之后还有后续?Shirley杨指着周围的石刻说道:“镇库城的传说来自一粒沙,传说它诞生于暴风狂沙中,原本是一座海市蜃楼般的城市。后来精绝国主派出大量使者寻找镇库,用以物易物的方式从镇库百姓手中换取金属矿和各种各样的手工制品。虽然有过大量交涉,但镇库从未被归入精绝古国的版图。这一点和我们熟知的历史不符,但也充分说明了为何地理位置突出、矿藏储备丰富的镇库城从未出现在精绝国的正史上。因为它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这里。”
难怪现存的精绝文献上从未提及被毁灭的古镇库,合着女王的祖先净干了些烧杀抢掠的卑劣行径,是赤裸裸的侵略者嘴脸。那克驽多将军可真够仗义的,顶着千古骂名,挺身保护弱小,与镇库百姓共进退,不管他最终的目的如何,是不是包藏野心,至少他的墓志铭又要改一遍,起码得尊称他为国际主义、人道主义战士。
“镇库人宁可毁去祖祖辈辈供奉的圣物,他们以秽物填塞沙眼,封堵水源,集体进入庙殿平静地等待死亡来临。另一部分人则设法带着仅存的神秘沙土离开镇库,埋葬在早就设计好的墓穴里,祈祷镇库城有朝一日能够再次登上历史的舞台。”
“那说了半天,那什么破黄沙到底能不能救人?”胖子着急了,蹿到石板前张望。
“至少从镇库人自己的记录中来看,沙砾是来自上天的恩赐,不仅能够治愈疾病,更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关于这些石板上有相应的图画,你可以自己看。”
她指着其中一幅画,画中一位枯瘦的老人躺在烈日下,旁边的人倒提着黑色瓷瓶,沙砾源源不断地撒向老人,老人周遭浮现出一缕缕云雾。古人以最为简朴直观的方式向我们展示了镇库黄沙的神秘力量,看得人既好奇又神往。难怪沙老师醉心镇库秘闻,穷尽一生猛追不舍,甚至不惜走那些个歪门邪道,看来永生对于人类始终有着莫名的吸引力,简直堪比鸦片。我顺着石刻看了一路,岂料中间居然出现了一面空白的石板,上面连根毛都没画。这张石板与顶端的棺椁在无形中形成了一个直角,似乎在暗示一些不能言语的故事。
“走吧,胜利就在眼前,只剩下墓主人的棺椁了。”我无法想象如果连贴身的陪葬品中都找不到双耳瓶,回去后该如何面对老揣以及他远在家乡的亲人。事情到了眼前,唯有奋力一搏。我不再挣扎,招呼胖子和Shirley杨做好准备,三人一同登上了通往墓室顶端的台阶。
神台一样的石阶分别有六个面,我说以前没见过,不知道中间有没有讲究,反正不知者无罪,爬到顶上再说。我一口气连翻了三层,又回头拉Shirley杨和胖子。胖子本来就恐高,石阶周围没有遮挡物,他每走两步就要低头看一眼,恨不得把裤腰带找个地方拴起来才安心。虽然深藏地下,古墓依旧逃脱不了时间,岩石打磨的台阶上有不少地方露出了细纹,不时有碎裂的小石块沿着阶梯滚落。
胖子心虚地问:“这石头楼梯结实吗,三个人是不是太重了?”
“上千斤的棺椁都放了,不在乎多咱们几个。不过你是该刮点膘了。”
“去去去,别拦着你胖司令发财。”像是为了证明自己身手矫健,胖子加快速度,翻上了第四层石阶,把我和Shirley杨两人甩在了身后。
我刚准备调笑他几句,只觉得脚下传来一阵微弱的晃动,起先我以为是错觉,直到Shirley杨也跟着脸色大变,我才反应过来晃动是台阶本身。
“嘎吱嘎吱”的摩擦声伴随着脚下传来的颤抖,使得我们三人陷入了困境。我为自己的冲动后悔不已,明明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居然疏忽大意,未曾留意到墓室中的机关。我们脚下石头缓缓地变换位置,眼瞅着能站人的地方越来越少,Shirley杨紧抓着身旁凸出的石头,险些被巨岩拱下去。我拉着她,两人头也不回,铆足了劲儿往神台顶端爬。胖子站在我们头顶上,他见机立刻抽出背包里的绳索丢到我们两人脚下。
我大喊说:“别管我们,往上走!上面的梯子要散了!”
胖子回过头,猛见石块砸下来,大喝一身,翻身落到了南北石台的夹角处。我惊出一身冷汗,在不断变化移动的大魔方上寻找出路,有好几次都险些被砸中。等我登上胖子所在的那一层,连接墓室地砖的那层台阶早就散落得差不多了。我们此刻如同站在一处即将崩塌的积木上,真可谓骑虎难下。
胖子半躺在石料的夹缝间,早就被晃得晕头转向,他几次挣扎着要站起来,都被结结实实地摔了回去。最糟糕的是,他身处两块移动的巨石中间,两者不断咬合挤压,与他头顶上方的石头逐渐形成了密合环境,再这样下去,他很快就会被活埋。眼见兄弟有难,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大步一跨,直接跳了下去,拖着胖子连拽带扯,死命把他往上推。可恨胖子此时彻底晕菜了,他看着悬空的石阶,只差没当场吐我一脸隔夜饭。
Shirley杨伸出手臂,摔下缰绳想拉我们出去。胖子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拽住了绳子的一头。“爬!别回头!”我两脚蹬在逐渐咬合的石阶之间,奋力争取脱身的时间。他抽身的工夫,两侧的巨石铁了心地倾斜而下,把我面前的出路封得结结实实,连条缝都不剩。我疾呼两人的名字,可耳边只剩下一阵若有若无的哭喊声,听声音似乎是Shirley杨的。为了避免被石块活埋,我只好咬牙,一头钻进了脚下开裂的砖石中间,抱着哪里有路往哪里走的大无畏态度穿梭在机关阶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