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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游幕三十年来,天下所未到者,蜀中、黔中与滇南耳。惜乎轮蹄征逐,处处随人,山水怡情,云烟过眼,不道领略其大概,不能探僻寻幽也。余凡事喜独出己见,不屑随人是非,即论诗品画,莫不存人珍我弃、人弃我取之意。故名胜所在,贵乎心得,有名胜而不觉其佳者,有非名胜而自以为妙者。聊以平生所历者记之。
余年十五时,吾父稼夫公馆于山阴赵明府幕中。有赵省斋先生名传者,杭之宿儒也,赵明府延教其子,吾父命余亦拜投门下。
暇日出游,得至吼山。离城约十余里,不通陆路。近山见一石洞,上有片石,横裂欲堕,即从其下荡舟入。豁然空其中,四面皆峭壁,俗名之曰“水园”。临流建石阁五椽,对面石壁有“观鱼跃”三字,水深不测,相传有巨鳞潜伏。余投饵试之,仅见不盈尺者出而唼食焉。阁后有道通旱园,拳石乱矗,有横阔如掌者,有柱石平其顶而上加大石者,凿痕犹在,一无可取。游览既毕,宴于水阁,命从者放爆竹,轰然一响,万山齐应,如闻霹雳声。此幼时快游之始。惜乎兰亭、禹陵未能一到,至今以为憾。
至山阴之明年,先生以亲老不远游,设帐于家,余遂从至杭。西湖之胜,因得畅游。结构之妙,予以龙井为最,小有天园次之。石取天竺之飞来峰,城隍山之瑞石古洞。水取玉泉,以水清多鱼,有活泼趣也。大约至不堪者,葛岭之玛瑙寺。其余湖心亭、六一泉诸景,各有妙处,不能尽述,然皆不脱脂粉气,反不如小静室之幽僻,雅近天然。
苏小墓在西泠桥侧。土人指示,初仅半丘黄土而已。乾隆庚子圣驾南巡,曾一询及。甲辰春,复举南巡盛典,则苏小墓已石筑其坟,作八角形,上立一碑,大书曰:“钱塘苏小小之墓”。从此吊古骚人不须徘徊探访矣。余思古来烈魄忠魂堙没不传者,固不可胜数,即传而不久者亦不为少。小小一名妓耳,自南齐至今,尽人而知之,此殆灵气所钟,为湖山点缀耶?
桥北数武有祟文书院,余曾与同学赵缉之投考其中。时值长夏,起极早,出钱塘门,过昭庆寺,上断桥,坐石阑上。旭日将升,朝霞映于柳外,尽态极妍。白莲香里,清风徐来,令人心骨皆清。步至书院,题犹未出也。
午后交卷,偕缉之纳凉于紫云洞,大可容数十人,石窍上透日光。有人设短几矮凳,卖酒于此。解衣小酌,尝鹿脯甚妙,佐以鲜菱雪藕,微酣出洞。缉之曰:“上有朝阳台,颇高旷,盍往一游?”余亦兴发,奋勇登其巅,觉西湖如镜,杭城如丸,钱塘江如带,极目可数百里。此生平第一大观也。
坐良久,阳乌将落,相携下山,南屏晚钟动矣。韬光、云栖路远未到,其红门局之梅花,姑姑庙之铁树,不过尔尔。紫阳洞予以为必可观,而访寻得之,洞口仅容—指,涓涓流水而已。相传中有洞天,恨不能抉门而入。
清明日,先生春祭扫墓,挈余同游。墓在东岳,是乡多竹,坟丁掘未出土之毛笋,形如梨而尖,作羹供客。余甘之,尽其两碗。先生曰:“噫!是虽味美而克心血,宜多食肉以解之。”余素不贪屠门之嚼,至是饭量且因笋而减,归途觉烦躁,唇舌几裂。过石屋洞,不甚可观。水乐洞峭壁多藤萝,入洞如斗室,有泉流甚急,其声琅琅。池广仅三尺,深五寸许,不溢亦不竭。余俯流就饮,烦躁顿解。洞外二小亭,坐其中可听泉声。衲子请观万年缸,缸在香积厨,形甚巨,以竹引泉灌其内,听其满溢,年久结苔厚尺许,冬日不冰,故不损也。
辛丑秋八月,吾父病疟返里,寒索火,热索冰,余谏不听,竟转伤寒,病势日重。余侍奉汤药,昼夜不交睫者几一月。吾妇芸娘亦大病,恹恹在床。心境恶劣,莫可名状。吾父呼余嘱之曰:“我病恐不起,汝守数本书,终非糊口计,我托汝于盟弟蒋思斋,仍继吾业可耳。”越日思斋来,即于榻前命拜为师。未几,得名医徐观莲先生诊治,父病渐痊,芸亦得徐力起床。而余则从此习幕矣。此非快事,何记于此?曰:此抛书浪游之始,故记之。
思斋先生名襄。是年冬,即相随习幕于奉贤官舍。有同习幕者,顾姓名金鉴,宇鸿干,号紫霞,亦苏州人也,为人慷慨刚毅,直谅不阿,长余一岁,呼之为兄。鸿干即毅然呼余为弟,倾心相交。此余第一知己交也。惜以二十二岁卒,余即落落寡交。今年且四十有六矣,茫茫沧海,不知此生再遇知己如鸿干者否?
忆与鸿干订交,襟怀高旷,时兴山居之想。重九日,余与鸿干俱在苏,有前辈王小侠与吾父稼夫公唤女伶演剧,宴客吾家。余患其扰,先一日约鸿干赴寒山登高,借访他日结庐之地,芸为整理小酒榼。
越日天将晓,鸿干已登门相邀。遂携榼出胥门,入面肆,各饱食。渡胥江,步至横塘枣市桥,雇一叶扁舟,到山日犹未午。舟子颇循良,令其籴米煮饭。余两人上岸,先至中峰寺。
寺在支硎古刹之南,循道而上,寺藏深树,山门寂静,地僻僧闲,见余两人不衫不履,不甚接待。余等志不在此,未深入。归舟,饭已熟。饭毕,舟子携榼相随,瞩其子守船。由寒山至高义园之白云精舍,轩临峭壁,下凿小池,围以石栏,一泓秋水,崖悬薜荔,墙积莓苔。坐轩下,惟闻落叶萧萧,悄无人迹。
出门有一亭,嘱舟子坐此相候。余两人从石罅中入,名“一线天”。循级盘旋,直造其巅,曰“上白云”,有庵已坍颓,存一危栈,仅可远眺。小憩片刻,即相扶而下。舟子曰:“登高忘携酒(木盍)矣。”鸿干曰:“我等之游,欲觅偕隐地耳,非专为登高也。”舟子曰:“离此南行二三里,有上沙村,多人家,有隙地,我有表戚范姓居是村,盍往一游?”余喜曰:“此明末徐俟斋先生隐居处也。有园,闻极幽雅,从未一游。”于是舟子导往。
村在两山夹道中。园依山而无石,老树多极纡回盘郁之势,亭榭窗栏,尽从朴素。竹篱茅舍,不愧隐者之居。中有皂荚亭,树大可两抱。余所历园亭,此为第一。
园左有山,俗呼鸡笼山。山峰直竖,上加大石,如杭城之瑞石古洞,而不及其玲珑。旁一青石加榻,鸿干卧其上曰:“此处仰观峰岭,俯视园亭,既旷且幽,可以开樽矣。”因拉舟子同饮,或歌或啸,大畅胸怀。
土人知余等觅地而来,误以为堪舆,以某处有好风水相告。鸿干曰:“但期合意,不论风水。”岂意竟成谶语!酒瓶既罄,各采野菊插满两鬓。
归舟,日已将没。更许抵家,客犹未散。芸私告余曰:“女伶中有兰官者,端庄可取。”余假传母命呼之入内,握其腕而睨之,果丰颐白腻。余顾芸曰:“美则美矣,终嫌名不称实。”芸曰:“肥者有福相。”余曰:“马嵬之祸,玉环之福安在?”芸以他辞遣之出,谓余曰:“今日君又大醉耶?”余乃历述所游,芸亦神往者久之。
癸卯春,余从思斋先生就维扬之聘,始见金、焦面目。金山宜远观,焦山宜近视,惜余往来其间,未尝登眺。渡江而北,渔洋所谓“绿杨城郭是扬州”一语已活现矣!
平山堂离城约三四里,行其途有八九里,虽全是人工,而奇思幻想,点缀天然,即阆苑瑶池、琼楼玉宇,谅不过此。其妙处在十余家之园亭合而为一,联络至山,气势俱贯。其最难位置处,出城八景,有一里许紧沿城郭。夫城缀于旷远重山间,方可入画,园林有此,蠢笨绝伦。而观其或亭或台、或墙或石、或竹或树,半隐半露间,使游人不觉其触目,此非胸有丘壑者断难下手。
城尽,以虹园为首,折而向北,有石梁曰“虹桥”,不知园以桥名乎?桥以园名乎?荡舟过,曰“长堤春柳”,此景不缀城脚而缀于此,更见布置之妙。再折而西,垒土立庙,曰“小金山”,有此一挡,便觉气势紧凑,亦非俗笔。闻此地本沙土,屡筑不成,用木排若干,层叠加土,费数万金乃成。若非商家,乌能如是。
过此有胜概楼,年年观竞渡于此。河面较宽,南北跨一莲花桥,桥门通八面,桥面设五亭,扬人呼为“四盘一暖锅”。此思穷力竭之为,不甚可取。桥南有莲心寺,寺中突起喇嘛白塔,金顶缨络,高矗云霄,殿角红墙,松柏掩映,钟磬时闻,此天下园亭所未有者。过桥见三层高阁,画栋飞檐,五采绚烂,叠以太湖石,围以白石栏,名目“五云多处”,如作文中间之大结构也。过此名“蜀冈朝阳”,平坦无奇,且属附会。将及山,河面渐束,堆土植竹树,作四五曲。似已山穷水尽,而忽豁然开朗,平山之万松林已列于前矣。
“平山堂”为欧阳文忠公所书。所谓淮东第五泉,真者在假山石洞中,不过一井耳,味与天泉同;其荷亭中之六孔铁井栏者,乃系假设,水不堪饮。九峰园另在南门幽静处,别饶天趣,余以为诸园之冠。康山未到,不识如何。此皆言其大概,其工巧处、精美处,不能尽述。大约宜以艳妆美人目之,不可作浣纱溪上观也。余适恭逢南巡盛典,各工告竣,敬演接驾点缀,因得畅其大观,亦人生难遇者也。
甲辰之春,余随待吾父于吴江明府幕中,与山阴章苹江、武林章映牧、苕溪顾蔼泉诸公同事,恭办南斗圩行宫,得第二次瞻仰天颜。一日,天将晚矣,忽动归兴。有办差小快船,双橹两浆,于太湖飞棹疾驰,吴俗呼为“出水辔头”,转瞬已至吴门桥。即跨鹤腾空,无此神爽。抵家,晚餐未熟也。
吾乡素尚繁华,至此日之争奇夺胜,较昔尤奢。灯彩眩眸,笙歌聒耳,古人所谓“画栋雕甍”、“珠帘绣幕”、“玉栏干”、“锦步障”,不啻过之。余为友人东拉西扯,助其插花结彩,闲则呼朋引类,剧饮狂歌,畅怀游览,少年豪兴,不倦不疲。苟生于盛世而仍居僻壤,安得此游观哉?
是年,何明府因事被议,吾父即就海宁王明府之聘。嘉兴有刘蕙阶者,长斋佞佛,来拜吾父。其家在烟雨楼侧,一阁临河,曰“水月居”,其诵经处也,洁静如僧舍。烟雨楼在镜湖之中,四岸皆绿杨,惜无多竹。有平台可远眺,渔舟星列,漠漠平波,似宜月夜。衲子备素斋甚佳。
至海宁,与白门史心月、山阴俞午桥同事。心月一子名烛衡,澄静缄默,彬彬儒雅,与余莫逆,此生平第二知心交也。惜萍水相逢,聚首无多日耳。
游陈氏安澜园,地占百亩,重楼复阁,夹道回廊。池甚广,桥作六曲形。石满藤萝,凿痕全掩,古木千章,皆有参天之势。鸟啼花落,如人深山。此人工而归于天然者,余所历平地之假石园亭,此为第一。曾于桂花楼中张宴,诸味尽为花气所夺,惟酱姜味不变。姜接之性老而愈辣,以喻忠节之臣,洵不虚也。
出南门即大海,一日两潮,如万丈银堤,破海而过。船有迎潮者,潮至,反棹相向,于船头设一木招,状如长柄大刀。招一捺,潮即分破,船即随招而入,俄顷始浮起,拨转船头随潮而去,顷刻百里。塘上有塔院,中秋夜曾随吾父观潮于此。循塘东约三十里,名尖山,一峰突起,扑入海中。山顶有阁,匾曰“海阔天空”。一望无际,但见怒涛接天而已。
余年二十有五,应徽州绩溪克明府之召。由武林下“江山船”,过富春山,登子陵钓台。台在山腰,一峰突起,离水十余丈。岂汉时之水竞与峰齐耶?月夜泊界口,有巡检署。“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此景宛然。黄山仅见其脚,惜未一瞻面目。
绩溪城处于万山之中,弹丸小邑,民情淳朴。近城有石镜山,由山弯中曲折一里许,悬崖急湍,湿翠欲滴。渐高,至山腰,有一方石亭,四面皆陡壁。亭左石削如屏,青色光润,可鉴人形,俗传能照前生。黄巢至此,照为猿猴形,纵火焚之,故不复现。
离城十里有火云洞天,石纹盘结,凹凸巉岩,如黄鹤山樵笔意,而杂乱无章,洞石皆深绛色。旁有一庵甚幽静,盐商程虚谷曾招游设宴于此。席中有肉馒头,小沙弥眈眈虎视,授以四枚,临行以番银二圆为酬,山僧不识,推不受。告以一枚可易青钱七百余文,僧以近无易处,仍不受。乃攒凑青蚨六百文付之,始欣然作谢。
他日余邀同人携榼再往,老僧嘱曰:“曩者小徒不知食何物而腹泻,今勿再与。”可知藜藿之腹,不受肉味,良可叹也。余谓同人曰:“作和尚者,必居此等僻地,终身不见不闻,或可修真养静。若吾乡之虎丘山,终日目所见者妖童艳妓,耳所听者弦索笙歌,鼻所闻者佳肴美酒,安得身如枯木、心如死灰哉?”
又去城三十里,名曰仁里,有花果会,十二年一举,每举各出盆花为赛。余在绩溪适逢其会,欣然欲往,苦无轿马。乃教以断竹为杠,缚椅为轿,雇人肩之而去,同游者惟同事许策廷,见者无不讶笑。至其地,有庙,不知供何神。庙前旷处,高搭戏台,画梁方柱,极其巍焕。近视,则纸扎彩画,抹以油漆者。锣声忽至,四人抬对烛,大如断柱;八人抬一猪,大若牯牛,盖公养十二年始宰以献神。策廷笑曰:“猪固寿长,神亦齿利。我若为神,乌能享此。”余曰:“亦足见其愚诚也。”入庙,殿廊轩院所设花果盆玩,并不剪枝拗节,尽以苍老古怪为佳,大半皆黄山松。既而开场演剧,人如潮涌而至,余与策廷遂避去。未两载,余与同事不合,拂衣归里。
余自绩溪之游,见热闹场中卑鄙之状不堪入目,因易儒为贾。余有姑丈袁万九,在盘溪之仙人塘作酿酒生涯,余与施心耕附资合伙。袁酒本海贩,不一载,值台湾林爽文之乱,海道阻隔,货积本折,不得已仍为冯妇。
馆江北四年,一无快游可记。迨居萧爽楼,正作烟火神仙,有表妹倩徐秀峰自粤东归,见余闲居,慨然曰:“足下待露而爨,笔耕而炊,终非久计,盍偕我作岭南游?当不仅获蝇头利也。”芸亦劝余曰:“乘此老亲尚健,子尚壮年,与其商柴计米而寻欢,不如一劳永逸。”余乃商诸交游者,集资作本。芸亦自办绣货及岭南所无之苏酒、醉蟹等物。禀知堂上,于小春十日,偕秀峰由东坝出芜湖口。
长江初历,大畅襟怀。每晚舟泊后,必小酌船头。见捕鱼者罾幂不满三尺,孔大约有四寸,铁箍四角,似取易沉。余笑曰:“圣人之教虽曰‘罟不用数’,而如此之大孔小罾,焉能有获?”秀峰曰:“此专为网鳊鱼设也。”见其系以长绠,忽起忽落,似探鱼之有无。未几,急挽出水,已有鳊鱼枷罾孔而起矣。余始喟然曰:“可知一己之见,未可测其奥妙。”
一日,见江心中一峰突起,四无依倚。秀峰曰:“此小孤山也。”霜林中,殿阁参差,乘风径过,惜未一游。
至滕王阁,犹吾苏府学之尊经阁移于胥门之大马头,王子安序中所云不足信也。即于阁下换高尾昂首船,名“三板子”,由赣关至南安登陆。值余三十诞辰,秀峰备面为寿。
越日过大庾岭,出巅一亭,匾曰“举头日近”,言其高也。山头分为二,两边峭壁,中留一道如石巷。口列两碑,一曰“急流勇退”,一曰“得意不可再往”。山顶有梅将军祠,未考为何朝人。所谓岭上梅花,并无一树,意者以梅将军得名梅岭耶?余所带送礼盆梅,至此将交腊月,已花落而叶黄矣。
过岭出口,山川风物便觉顿殊。岭西一山,石窍玲珑,已忘其名,舆夫曰:“中有仙人床榻。”匆匆竟过,以未得游为怅。
至南雄,雇老龙船,过佛山镇,见人家墙顶多列盆花,叶如冬青,花如牡丹,有大红、粉白、粉红三种,盖山茶花也。
腊月望,始抵省城,寓靖海门内,赁王姓临街楼屋三椽。秀峰货物皆销与当道,余亦随其开单拜客。即有配礼者络绎取货,不旬日而余物已尽。除夕,蚊声如雷。岁朝贺节,有棉袍纱套者。不惟气候迥别,即土著人物,同一五官而神情迥异。
正月既望,有署中同乡三友拉余游河观妓,名曰“打水围”,妓名“老举”。于是同出靖海门,下小艇,如剖分之半蛋而加篷焉。先至沙面,妓船名“花艇”,皆对头分排,中留水巷以通小艇往来。每帮约一二十号,横木绑定,以防海风。两船之间钉以木桩,套以藤圈,以便随潮涨落。鸨儿呼为“梳头婆”,头用银丝为架,高约四寸许,空其中而蟠发于外,以长耳挖插一朵花于鬓;身披元青短袄,著元青长裤,管拖脚背;腰束汗巾,或红或绿;赤足撒鞋,式如梨园旦脚。
登其艇,即躬身笑迎,搴帏入舱。旁列椅杌,中设大炕,一门通艄后。妇呼“有客”,即闻履声杂沓而出,有挽髻者,有盘辫者,傅粉如粉墙,搽脂如榴火,或红袄绿裤,或绿袄红裤,有著短袜而撮绣花蝴蝶履者,有赤足而套银脚镯者,或蹲于炕,或倚于门,双瞳闪闪,一言不发。
余顾秀峰曰:“此何为者也?”秀峰曰:“目成之后,招之始相就耳。”余试招之,果即欢容至前,袖出槟榔为敬。入口大嚼,涩不可耐,急吐之,以纸擦唇,其吐如血。合艇皆大笑。
又至军工厂,妆束亦相等,惟长幼皆能琵琶而已。与之言,对曰“咪”,“咪”者“何”也。余曰:“少不入广者,以其销魂耳,若此野妆蛮语,谁为动心哉?”一友曰:“潮帮妆束如仙,可往一游。”
至其帮,排舟亦如沙面。有著名鸨儿素娘者,妆束如花鼓妇。其粉头衣皆长领,颈套项锁,前发齐眉,后发垂肩,中挽一鬏似丫髻;裹足者著裙,不裹足者短袜,亦著蝴蝶履,长拖裤管,语音可辩。而余终嫌为异服,兴趣索然。
秀峰曰:“靖海门对渡有扬帮,留吴妆,君往,必有合意者。”一友曰:“所谓扬帮者,仅一鸨儿呼曰邵寡妇,携一媳曰大姑,系来自扬州,余皆湖广江西人也。”因至扬帮。对面两排仅十余艇,其中人物皆云鬟雾鬓,脂粉薄施,阔袖长裙,语音了了。所谓邵寡妇者,殷勤相接。遂有一友另唤酒船,大者曰“恒舻”,小者曰“沙姑艇”,作东道相邀,请余择妓。
余择一雏年者,身材状貌有类余妇芸娘,而足极尖细,名喜儿。秀峰唤一妓名翠姑。余皆各有旧交。放艇中流,开怀畅饮。至更许,余恐不能自持,坚欲回寓,而城已下钥久矣。盖海疆之城,日落即闭,余不知也。及终席,有卧吃鸦片烟者,有拥妓而调笑者。伻头各送衾枕至,行将连床开铺。
余暗询喜儿:“汝本艇可卧否?”对曰:“有寮可居,未知有客否也。”(寮者,船顶之楼。)余曰:“姑往探之。”招小艇渡至邵船,但见合帮灯火相对如长廊,寮适无客。鸨儿笑迎曰:“我知今日贵客来,故留寮以相待也。”余笑曰:“姥真荷叶下仙人哉!”
遂有伻头移烛相引,由舱后梯而登。宛如斗室,旁一长榻,几案俱备。揭帘再进,即在头舱之顶,床亦旁设,中间方窗嵌以玻璃,不火而光满一室,盖对船之灯光也。衾帐镜奁,颇极华美。喜儿曰:“从台可以望月。”即在梯门之上叠开一窗,蛇行而出,即后梢之顶也。三面皆设短栏,一轮明月,水阔天空。纵横如乱叶浮水者,酒船也;闪烁如繁星列天者,酒船之灯也;更有小艇梳织往来,笙歌弦索之声杂以长潮之沸,令人情为之移。
余曰:“‘少不入广’,当在斯矣!”惜余妇芸娘不能偕游至此,回顾喜儿,月下依稀相似,因挽之下台,息烛而卧。天将晓,秀峰等已哄然至,余披衣起迎,皆责以昨晚之逃。余曰:“无他,恐公等掀衾揭帐耳!”遂同归寓。
越数日,偕秀峰游海珠寺。寺在水中,围墙若城,四周离水五尺许有洞。设大炮以防海寇,潮涨潮落,随水浮沉,不觉炮门之或高或下,亦物理之不可测者。十三洋行在幽兰门之西,结构与洋画同。对渡名花地,花木甚繁,广州卖花处也。余自以为无花不识,至此仅识十之六七,询其名有《群芳谱》所未载者,或土音之不同钦?
海幢寺规模极大。山门内植榕树,大可十余抱,阴浓如盖,秋冬不凋。柱槛窗栏皆以铁梨木为之。有菩提树,其叶似柿,浸水去皮,肉筋细如蝉翼纱,可裱小册写经。
归途访喜儿于花艇,适翠、喜二妓俱无客。茶罢欲行,挽留再三。余所属意在寮,而其媳大姑已有酒客在上,因谓邵鸨儿曰:“若可同往寓中,则不妨一叙。”邵曰:“可。”秀峰先归,嘱从者整理酒肴。余携翠、喜至寓。
正谈笑间,适郡署王懋老不期来,挽之同饮。酒将沾唇,忽闻楼下人声嘈杂,似有上楼之势,盖房东一侄素无赖,知余招妓,故引人图诈耳。秀蜂怨曰:“此皆三白一时高兴,不合我亦从之。”余曰:“事已至此,应速思退兵之计,非斗口时也。”懋老曰:“我当先下说之。”
余即唤仆速雇两轿,先脱两妓,再图出城之策。闻懋老说之不退,亦不上楼。两轿已备,余仆手足颇捷,令其向前开路,秀峰挽翠姑继之,余挽喜儿于后,一哄而下。秀峰、翠姑得仆力已出门去,喜儿为横手所拿,余急起腿,中其臂,手一松而喜儿脱去,余亦乘势脱身出。余仆犹守于门,以防追抢。急问之曰:“见喜儿否?”仆曰:“翠姑已乘轿去,喜娘但见其出,未见其乘轿也。”余急燃炬,见空轿犹在路旁。急追至靖海门,见秀峰侍翠轿而立,又问之,对曰:“或应投东,而反奔西矣。”急反身,过寓十余家,闻暗处有唤余者,烛之,喜儿也,遂纳之轿,肩而行。
秀峰亦奔至,曰:“幽兰门有水窦可出,已托人贿之启钥,翠姑去矣,喜儿速往!”余曰:“君速回寓退兵,翠、喜交我!”至水窦边,果已启钥,翠先在。余遂左掖喜,右挽翠,折腰鹤步,踉跄出窦。天适微雨,路滑如油,至河干沙面,笙歌正盛。小艇有识翠姑者,招呼登舟。始见喜儿首如飞蓬,钗环俱无有。余曰:“被抢去耶?”喜儿笑曰:“闻此皆赤金,阿母物也,妾于下楼时已除去,藏于囊中。若被抢去,累君赔偿耶。”余闻言,心甚德之,令其重整钗环,勿告阿母,托言寓所人杂,故仍归舟耳。翠姑如言告母,并曰:“酒菜已饱,备粥可也。”
时寮上酒客已去,邵鸨儿命翠亦陪余登寮。见两对绣鞋泥污已透。三人共粥,聊以充饥。剪烛絮谈,始悉翠籍湖南,喜亦豫产,本姓欧阳,父亡母醮,为恶叔所卖。翠姑告以迎新送旧之苦,心不欢必强笑,酒不胜必强饮,身不快必强陪,喉不爽必强歌。更有乖张其性者,稍不合意,即掷酒翻案,大声辱骂,假母不察,反言接待不周。又有恶客彻夜蹂躏,不堪其扰。喜儿年轻初到,母犹惜之。不觉泪随言落,喜儿亦嘿然涕泣。余乃挽喜入杯,抚慰之。嘱翠姑卧于外榻,盖因秀峰交也。
自此或十日或五日,必遣人来招,喜或自放小艇,亲至河干迎接。余每去必邀秀峰,不邀他客,不另放艇。一夕之欢,番银四圆而已。秀峰今翠明红,俗谓之跳槽,甚至一招两妓。余则惟喜儿一人,偶独往,或小酌于平台,或清谈于寮内,不令唱歌,不强多饮,温存体恤,一艇怡然,邻妓皆羡之。有空闲无客者,知余在寮,必来相访。合帮之妓无一不识,每上其艇,呼余声不绝,余亦左顾右盼,应接不暇,此虽挥霍万金所不能致者。
余四月在彼处,共费百余金,得尝荔枝鲜果,亦生平快事。后鸨儿欲索五百金强余纳喜,余患其扰,遂图归计。秀峰迷恋于此,因劝其购一妾,仍由原路返吴。明年,秀峰再往,吾父不准偕游,遂就青浦杨明府之聘。及秀峰归,述及喜儿因余不往,几寻短见。噫!“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幸名”矣!
余自粤东归来,馆青浦两载,无快游可述。未几,芸、憨相遇,物议沸腾,芸以激愤致病。余与程墨安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侧,聊佐汤药之需。
中秋后二日,有吴云客偕毛忆香、王星烂邀余游西山小静室,余适腕底无闲,嘱其先往。吴曰:“子能出城,明午当在山前水踏桥之来鹤庵相候。”余诺之。
越日,留程守铺,余独步出阊门。至山前过水踏桥,循田塍而西。见一庵南向,门带清流,剥啄问之,应曰:“客何来?”余告之。笑曰:“此‘得云’也,客不见匾额乎?‘来鹤’已过矣!”余曰:“自桥至此,未见有庵。”其人回指曰:“客不见土墙中森森多竹者,即是也。”
余乃返至墙下,小门深闭,门隙窥之,短篱曲径,绿竹猗猗,寂不闻人语声,叩之亦无应者。一人过,曰:“墙穴有石,敲门具也。”余试连击,果有小沙弥出应。余即循径入,过小石桥,向西一折,始见山门悬黑漆额,粉书“来鹤”二字,后有长跋,不暇细观。入门经韦陀殿,上下光洁,纤尘不染,知为小静室。忽见左廊又一小沙弥奉壶出,余大声呼问,即闻室内星烂笑曰:“何如?我谓三白决不失信也!”旋见云客出迎,曰:“候君早膳,何来之迟?”一僧继其后,向余稽首,问知为竹逸和尚。入其室,仅小屋三椽,额曰“桂轩”,庭中双桂盛开。星烂、忆香群起嚷曰:“来迟罚三杯!”席上荤素精洁,酒则黄白俱备。余问曰:“公等游几处矣?”云客曰:“昨来已晚,今晨仅到得云河亭耳。”欢饮良久。
饭毕,仍自得云河亭共游八九处,至华山而止,各有佳处,不能尽述。华山之顶有莲花峰,以时欲暮,期以后游。桂花之盛,至此为最,就花下饮清茗—瓯,即乘山舆径回来鹤。
桂轩之东,另有临洁小阁,已杯盘罗列。竹逸寡言静坐,而好客善饮。始则折桂催花,继则每人一令,二鼓始罢。
余曰:“今夜月色甚佳,即此酣卧,未免有负清光,何处得高旷地,一玩月色,庶不虚此良夜也?”竹逸曰:“放鹤亭可登也。”云客曰:“星烂抱得琴来,未闻绝调,到彼一弹何如?”乃偕往。但见木犀香里,一路霜林,月下长空,万籁俱寂。星烂弹《梅花三弄》,飘飘欲仙。忆香亦兴发,袖出铁笛,呜呜而吹之。云客曰:“今夜石湖看月者,谁能如吾辈之乐哉?”盖吾苏八月十八日石湖行春桥下,有看串月胜会,游船排挤,彻夜笙歌,名虽看月,实则挟妓哄饮而已。未几,月落霜寒,兴圃归卧。
明晨,云客谓众曰:“此地有无隐庵,极幽僻,君等有到过者否?”咸对曰:“无论未到,并未尝闻也。”竹逸曰:“无隐四面皆山,其地甚僻,僧不能久居。向年曾一至,已坍废。自尺木彭居士重修后,未尝往焉,今犹依稀识之。如欲往游,请为前导。”忆香曰:“枵腹去耶?”竹逸笑曰:“已备素面矣,再令道人携酒盒相从也。”面毕,步行而往。过高义园,云客欲往白云精舍,入门就坐。一僧徐步出,向云客拱手曰:“违教两月,城中有何新闻?抚军在辕否?”忆香忽起曰:“秃!”拂袖径出。余与星烂忍笑随之。云客、竹逸酬答数语,亦辞出。
高义园即范文正公墓,白云精舍在其旁。一轩面壁,上悬藤萝,下凿一潭,广丈许,一泓清碧,有金鳞游泳其中,名曰“钵盂泉”。竹炉茶灶,位置极幽。轩后于万绿丛中,可瞰范园之概。惜衲子俗,不堪久坐耳。是时由上沙村过鸡笼山,即余与鸿干登高处也。风物依然,鸿干已死,不胜今昔之感。
正惆怅间,忽流泉阻路不得进,有三五村童掘菌子于乱草中,探头而笑,似讶多人之至此者。询以无隐路,对曰:“前途水大不可行,请返数武,南有小径,度岭可达。”
从其言,度岭南行里许,渐觉竹树丛杂,四山环绕,径满绿茵,已无人迹。竹逸徘徊四顾曰:“似在斯,而径不可辨,奈何?”余乃蹲身细瞩,于千竿竹中隐隐见乱石墙舍,径拨丛竹间,横穿入觅之,始得一门,曰“无隐禅院,某年月日南园老人彭某重修”,众喜曰:“非君则武陵源矣!”
山门紧闭,敲良久,无应者。忽旁开一门,呀然有声,一鹑衣少年出,面有菜色,足无完履,问曰:“客何为者?”竹逸稽首曰:“慕此幽静,特来瞻仰。”少年曰:“如此穷山,僧散无人接待,请觅他游。”言已,闭门欲进。云客急止之,许以启门放游,必当酬谢。少年笑曰:“茶叶俱无,恐慢客耳,岂望酬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