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浪游记快(2 / 2)

浮生六记 张诗群,沈复 20117 字 7个月前

吃完面,一行人徒步而行。路过高义园时,云客想去观赏白云精舍,于是一行人又折进了白云精舍。刚进门就座不久,一位僧人慢慢走出来,向云客拱手说:“两个月不曾见教,城中可有什么新闻?巡抚大人还在不在衙门?”

忆香忽地起身骂道:“秃驴!”便拂袖出门而去。我和星烂忍住笑,起身紧随忆香出了门。云客和竹逸和尚与那僧人客套了几句,也告辞了出来。

高义园便是范仲淹的墓地,白云精舍就在它的旁边。只见一座轩房正对一面峭壁,峭壁上悬挂着藤萝,下方凿出一丈多宽的水潭,一泓碧水清澈见底,有金鱼在水中摆尾畅游,潭名“钵盂泉”。旁边陈列着竹制茶具和简易炉灶。此地的位置极其幽僻。

转到轩后,于万绿丛中可俯瞰范园的全貌。可惜的是僧人俗不可耐,让人难有久坐细赏的兴致。于是,我们离开此地,继续前行。从上沙村经过鸡笼山,便是昔年我与鸿干登高的地方了。可叹风物依旧,鸿干已逝,往昔与今时交映在心中眼底,让人感慨万端。

正在惆怅间,一道湍急的山溪流泉忽然在前方阻住了去路,此时,三五个正在附近乱草丛中挖山菌的村童抬起头来,对我们露出纯真好奇的笑容,似乎诧异这么多人居然会来到这样偏僻的地方。我们向他们询问到无隐庵怎么走,村童说:“前面水更大,不能通行。请你们退回几步,翻过山岭,向南有一条小路,从小路可以到。”

我们按照村童的指点,翻过山岭向南走了一里多路,接下来越往前,越是竹树丛杂群山环绕,山路上绿草如茵,不见人影踪迹。竹逸和尚走走停停,四顾徘徊辨认,自言自语地说:“好象就是在这里呀,但山路已经分辨不清了,怎么办呢?”

我蹲下身仔细观察,在千竿翠竹中,隐隐看见不远处有一些乱石墙舍,于是我拨开丛竹,横穿而入,进去后四处寻找,终于找到一扇门,门上写着:“无隐禅院,某年月日南园老人彭某重修”,众人大喜过望地说:“如果不是你,此地可就成了被人遗忘的桃花源了!”

山门紧紧关闭着,我们敲了很久,也没有人回应。忽然,旁边另外一扇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衣裳褴褛的少年从门内走出来,少年脸色蜡黄,脚上趿着一双破烂的鞋子。少年问:“客官来此有什么事吗?”

竹逸和尚向少年行了个稽首礼说:“听说此地幽静,我们十分仰慕,特地来瞻仰游赏。”

少年说:“这么一个山穷水恶之地,僧人早都离开了,没有人接待你们,请另寻别处游玩吧。”说完,便要关门进屋。云客急忙上前阻止,许诺如果他开门让我们进去一游,必当酬谢。少年笑着说:“我这里连茶叶都没有,只怕怠慢了客官,哪里还敢奢望酬谢啊!”却是同意了让我们进门参观。

山门一开,一尊佛像立即映入眼帘。放眼看去,金黄光亮的佛像与林中绿阴相映;庭院的台阶和基石上,积满了如绿色锦绣的青苔;大殿后的台阶,因坡度陡峭看上去更像一堵墙,两旁有石栏杆环绕相护。沿台阶向西,有一块形似馒头的大石,高约两丈,一些细竹环绕栽植在大石底部。再由西向北行走,经一条斜斜的长廊拾级而上,便看见会客厅的三根楹柱紧对着大石的方向。石下开凿出一方小月池,池水一派清澈,荇菜水藻在水上漂浮。

客堂的东面就是正殿。正殿左边朝西开的小室,是僧人的卧房和厨灶。殿后紧邻一面峭壁,四面树木繁郁,浓荫蔽日,仰头不见天空。

此时星烂已走得精疲力竭,便坐在小月池边休憩,我也在池边坐下来。正准备打开酒盒饮酒小酌,忽听忆香的声音自头顶的树梢传来,他大声喊:“三白快来,此处有绝妙佳境!”

我抬头寻找,却怎么也看不到忆香的身影,于是我与星烂循着他声音的方向去寻找。从东厢房出门,转身向北,有一条像梯子一样的石阶,大约有几十级,我和星烂登上石阶前行,忽见一幢小楼掩映在竹林深处。我们来到楼前,登梯而上,见楼上的八扇窗户全部洞开,一块匾额上写有“飞云阁”三个字。

站在小楼的窗前遥望远方,四面群山绵亘环抱,如绿色的城墙,却在西南方缺了一角,从那缺角看去,遥见远处云水杳杳,白水与蓝天相接,水上隐隐绰绰现出风帆船影,那里,正是太湖。倚窗俯视,风过处,竹梢涌动,此起彼伏,如麦浪翻滚,直让人如痴如醉。

忆香问:“怎么样?”

我感叹道:“果然是妙境啊!”

正惬意间,忽又听云客在小楼西面大喊:“忆香快来!此处更有妙境!”

于是我们又匆匆下楼,折向西登了十多级石阶,前方忽然豁然开朗,地势平坦如台面。估测这里的位置,已在殿后的峭壁上了。地面仍有一些残砖和缺损的基石,大概曾经是某座大殿的地基。站在此处环顾群山,竟比在飞云阁更为畅快。忆香对着太湖的方向一声长啸,顿时空谷回音,群山齐应。我们席地而坐,开樽饮酒,忽然又为没有吃食充饥而发起愁来。那少年此时正要煮焦饭代茶水招待我们,我们便让他改烹茶为煮粥,并邀他与我们一起享用。

我们问少年,无隐庵为何冷落到如此田地,少年说:“此处地势偏僻,四面又没有邻居,夜里常有强盗出没,庵里只要存了些粮食,强盗不是来抢劫,就是来偷盗,即便是种了些蔬菜瓜果,也多半被打柴的樵夫摘走了。好在这里是崇宁寺附属的寺院,崇宁寺的厨房伙夫每月会送些吃的来,不过也只是在每月中旬送来一石米,一坛咸菜而已。因我是彭家的后代,所以暂时在这里看守,但我正准备离开此处要回家去,我走后这里就真的再无人迹了。”吃完离开时,云客给了少年一圆番银作为酬谢。

回到来鹤庵,我们雇了只船各自回家。后来,我特意画了一幅《无隐图》赠给竹逸和尚,以纪念这次难忘的惬意之游。

就在这年冬天,我因替无良友人作担保而受到连累,以致家人失和,父母不愿与我们同住,我和芸便暂时寄居在锡山华夫人家。第二年春天,我准备到扬州谋生却又资金短缺,想起我的老友韩春泉在上海作幕僚,便去拜访他,再顺便借点盘缠费用。

到上海后,我因衣衫褴褛鞋底绽开,不能体面地进衙署拜访春泉,于是投了封信约他在城隍庙的园亭中相会。见面后,韩春泉知悉了我生活窘困的现状,慷慨地资助了我十两银子。城隍庙园林是外国商人捐款修建而成的,面积极为阔大,可惜杂乱无章地点缀了许多景点,园后堆叠的假山石,也没有考虑到与景点之间的起伏照应。

从上海返回的途中,忽然想到常熟虞山有很多风景名胜,恰好有去虞山的顺路船,于是索性乘舟去了虞山。此时正是仲春时节,沿途两岸桃李争妍,春光无限,遗憾的是这一路逆旅行程少了志趣相投的良友为伴。下船后,我怀揣三百文铜钱,信步来到虞山书院。站在书院墙外仰头看去,见书院内绿树与鲜花杂生辉映,娇红稚绿,依山傍水,饶富幽情雅趣,可惜无法进门细观。我一边走一边向路人询问前方的道路,遇到一处支起帐篷卖茶的摊点,便在茶摊坐下来,让卖茶人烹了一杯碧罗春,细细品啜,味道极佳。

饮茶时,我问起虞山何处景色最妙?一位游客热情地说:“从此处出西关,在靠近剑门的地方大概也算得上是虞山景色最佳之地了。您若想去,我可为您充当向导。”我自然是愉快地接受了。

出了西门,沿山脚向前走,高低曲折地走了约几里路程,渐见前方一座山峰昂然屹立,岩石上密布着横向石纹。到了山前,却见一山中分,两边的石壁凹凸不平,高约数十仞,若走近前仰头而视,那大石似乎瞬间就要倾倒俯压下来的样子。

陪我同来的游客说:“相传上面还有洞府,里面有许多人间仙境般的景致,可惜没有路能攀登上去。”

我顿时游兴大起,挽衣袖,卷衣襟,学猿猴的样子向上攀援,很快便登上了山巅。上去一看,所谓的洞府,深不过一丈左右,顶端有一条石缝,抬头可清晰地看见天空。站在山巅低头往下看,不禁两腿发软打战,感觉随时都会坠落下去。于是我将腹部紧贴着石壁,依附着藤蔓缓慢下到了地面。

那人惊叹道:“真是壮观啊!我还从未见过像你这样游兴豪迈的人!”此时,我身体疲累,口渴思饮,便邀请那人到山中小店买酒与之对饮了三杯。太阳快要下山,眼看不能游遍山中景致,便一路捡拾了十多块赭石,揣进怀中带回到寓所,又背上行囊乘坐夜班航船到达苏州,又从苏州仍旧回到了锡山。

这是我苦中作乐、在生活穷困潦倒中聊作快意之游的经历了。

嘉庆甲子年(公元1804年)春,家中痛遭变故,家父病逝,亲人失和,我无法面对这痛上加痛的现实,准备离家出走,远遁深山终老一生。经友人夏揖山的一再苦劝和挽留,我便暂时居住他家。至八月仲秋,夏揖山邀我同往东海永泰沙,收取花红利息。

永泰沙隶属于崇明县。出刘河口,大约要航行一百多里方能抵达。永泰沙是新近开辟不久的沙洲地,还没有形成街道集市,遍地都是茫茫芦荻滩涂,人烟更是稀少,只有夏揖山认识的这位姓丁的生意伙伴,在此建了几十间仓库。仓库四周开挖了沟渠河道,筑堤植柳,绿荫环绕,有着世外桃源般的古朴雅趣。

姓丁的这位生意人,字实初,是整个永泰沙的首户;此外还有一位姓王的会计,他们都是豪爽好客、不拘礼节之人,与我初次见面便如同相识已久的故知老友,没有丝毫生分和隔离。他们热情地接待我们,为置办一桌丰盛的菜肴,特意宰了一头猪;为与我们痛饮欢叙,倾尽了酒瓮中所有的美酒。行酒令时他们只会猜拳,不会吟诗作文;唱歌时也只会大声喊叫,不讲究婉转音律。饮至酣醉,则站起身挥手舞拳,摔跤相扑,畅快游戏。

丁实初蓄养了一百多头公牛,也不设牛圈,一百多头牛晚上全都露宿堤上。又饲养了些鹅,因为鹅发现异常情况能够嘎嘎鸣叫报警,所以专门饲养,以便及时发现并防止海盗来袭。白天,他们则驱使鹰犬在芦苇丛中、沙渚滩涂间捕猎,捕获的一般多为飞禽鸟类。我也跟随他们身后一起奔跑逐猎,跑累了便在沙滩上就地躺下,虽然力竭,却野趣盎然,惬意满怀。

丁实初和王会计又领着我们去参观他们筑堤围田比较成熟的地方。见每一处都筑起了高高的堤坝,以防涨潮时大水冲毁园田。堤上有水洞相通,渠水用闸门控制开关,若田地干旱,便在涨潮时开启闸门灌溉;若连日雨水田地涝了,则在落潮时开闸排涝。佃农四散如星,正在田间忙活,随着一声呼喊,他们便立即聚拢了来,称业主丁实初为“产主”,对“产主”的命令和指挥,则唯唯诺诺,毕恭毕敬,朴实诚恳的样子十分可爱。佃农们也有刚正不阿的另一面,若有不义之举激怒了他们,他们便如虎狼般野蛮狂横;然而他们觉得有哪句话合情合理公平公正,则从心底里敬服并听命于你。不管是刮风下雨,昼夜轮转,此地的淳朴民风似乎不随时间的更迭而改变,一往如常,恍同远古重现。

睡在床上向外观看,能看见远处滚滚波涛。潮水涨落的声音,如金鼓齐鸣,在我的枕畔奏响。

一天夜里,忽然看见数十里外的海面上,浮现出一个像竹编筐篮般大小的红灯,周围红光漫天,仿佛失火了一般。丁实初说:“那里是神灯神火在显灵,不久这里肯定会有新的沙田地要堆积出现了。”

夏揖山素来兴致豪迈,在永泰沙这么自由纯朴的地方,表现得更为纵情豪放。我也愈加肆无忌惮,在牛背狂歌,在沙滩醉舞,兴之所至,则无拘无束纵情游乐。想来真是平生最为放松心情的痛快之游了。等到处理完夏揖山的事务,直到十月我们才返回苏州。

若说起我们苏州虎丘的名胜之地,我会首选后山的千顷云这一处,其次还有剑池而已,其余皆是半借人工造景,并且都被脂粉气所污染,已失去了山林的本来面目。即便是新建的白公祠、塔影桥,不过是空有雅名罢了。冶坊滨,我戏改为“野芳滨”,更不过是脂乡粉队,整个是掉进脂粉堆里去了,徒留一些浅薄的妖冶造型。城中最著名的狮子林,虽说有元代画家倪瓒云林手笔的画中意境,并且小石玲珑,林中多参天古木,然而若以宏观全局来考量观察,竟如同草木乱堆在煤渣之上,不过是积了些苔藓,凿了些蚁穴,全无半点山林的深密蓊郁气势。以我第一眼所见之貌来说,确实不知道它有什么妙处可言。

灵岩山,是吴王夫差昔日所建的馆娃宫的故址所在地,山上尚存西施洞、响屧廊、采香径等几处名胜古迹,本是寻古探幽之地,而又布局散漫不成规模,地虽空旷却无收束,不如天平山和支硎山的别有幽趣。

邓尉山又叫元墓,西面背靠太湖,东面正对锦峰,丹崖翠阁,远看如图画般美丽。当地居民以种梅为主业,花开时节绵延数十里,一眼望去,如香海积雪,所以又称“香雪海”。邓尉山的左面有四株古柏,分别名为“清、奇、古、怪”。名为“清”的那株,枝干挺直,枝叶茂密如翠绿华盖;名为“奇”的,树干倒地作三次弯曲形状;名为“古”的,树顶光秃扁阔,半边树干枯朽如手掌;名为“怪”的,树型则呈螺旋状,树干也呈螺旋状生长。这四株古柏,相传是汉朝以前栽植的旧物了。

乙丑年(公元1805年)孟春时节,夏揖山的父亲莼芗先生和他的弟弟介石先生,率领子侄辈四人去往袱山的夏家祠堂举行春祭,一并给祖坟扫墓,邀我随他们同去。途中顺道先去了灵岩山,然后出虎山桥,由费家河进香雪海赏梅。袱山祠堂的屋宇正隐藏在这一片香雪海中。彼时梅花开得正旺,人在花下,咳嗽吐纳的气息中都带着淡淡的梅香。后来,我曾据此为介石画了十二册页的《袱山风木图》。

这年九月,我追随石琢堂赴四川重庆任职,一路乘船逆江而上,抵达皖城潜山时,上岸休憩并稍作游览。潜山之麓,有元末忠臣、豳国公余阙之墓,墓旁有三间楹堂,名为“大观亭”,面朝南湖,背倚潜山。亭的位置在山脊上,立于亭中向远方眺望,视野开阔,一览无遗,旁边长廊深深,北窗洞开。彼时正值仲秋,满山霜叶初红,色彩绚丽,灿若桃李。此番秋景可谓别具艳丽飒然之态,让人神清气爽。同游之人有蒋寿朋和蔡子琴。

城南外还有王氏园林,地形看起来是东西长,南北短,那是因为北边紧靠城墙、而南边面临开阔湖面的缘故。既然受地理条件制约,便很难布局设置,看那园林结构,是采用了重台叠馆之法。它所用的重台法,是在屋顶上修砌月台作为庭院,然后在其中堆假山栽花木,让人身处庭院时,感觉不到脚下另有屋舍。并且,堆假山石的地方,因为要承重,底下便是实的,而上面栽花木的地方,下面则是虚的,所以花木仍可得地气而生长。它所用的叠馆法,是在楼上另建了轩屋,轩屋上再筑平台。上下盘旋曲折,重重叠叠共有四层,并筑有小水池,池水也不泄漏,竟分不清何处是虚,何处是实了。园林的底墙全用砖石砌成,承重处仿照西洋建筑法用立柱支撑。王氏园林巧妙处更在于面对南湖,目光所极,一无阻碍,可驰骋胸怀,纵目游览,更因重台叠馆法可让人登高远望,仅这一点便胜于平地园林,堪称人工造景中的奇绝品了。

武昌的黄鹤楼位于黄鹄矶上,背后那绵延不绝的一带青山便是黄鹄山,当地人俗称为“蛇山”。黄鹤楼共有三层,雕梁画栋,翘角飞檐,背靠武昌城而屹立耸峙,前临汉江与汉阳晴川阁遥遥相望。我与石琢堂冒着漫天大雪登上黄鹤楼,站在楼上凭栏远望,苍茫长空白雪飞舞,眼前一片银山玉树,恍如身在瑶台仙境,直让人浑然忘却今夕何夕。俯视江面,见往来小艇纵横穿梭,于漫天雪花和浩荡江水中摇浆起伏,如浪卷残叶般随波漂浮。茫茫天地,逝者如斯,让名利之心、逐名之念也为此而变得冷凛淡漠起来。

楼内的墙壁上题写了很多诗词,实在是太多了,不能一一记全,只记得有一副对联这样写道:“何时黄鹤重来,且共倒金樽,浇洲渚千年芳草;但见白云飞去,更谁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黄州赤壁在武汉的汉川门外,屹立于长江之滨,刀劈斧削般岿然壁立。因石壁呈绛红色,故名“赤壁”,在《水经》中又被称为赤鼻山。苏东坡在此游览后作了两篇《赤壁赋》,赋中说三国时吴、魏曾在此交战,其实并不是此地。石壁下方是陆地,建有一间二赋亭。

这一年的隆冬我们抵达荆州,琢堂于途中收到官升潼关观察使的调令,于是留我们住在荆州,自己前往潼关上任。如此我便未能去四川游览蜀中山水,实为遗憾。当时琢堂入川时,琢堂之子敦夫、眷属以及蔡子琴、席芝堂都留在荆州,暂时寓居在刘氏废弃的园林庭院中。我记得废园厅堂的匾额题为“紫藤红树山房”。庭院的台阶以石栏杆相围,园中辟有一亩见方的水池,池上修建了一间小亭,有石桥与小亭相通。亭子后面堆土山,垒山石,杂树丛生,草木芜杂。园中其余的地方大多是空旷之地,而楼阁都已经倒塌倾颓了。

滞留他乡,无事可做,日子便忽然悠闲了起来,整日不是吟诗歌咏,就是外出游览,或者聚会清谈。至年终岁暮,虽然所带银两已是捉襟见肘,但所有人都是上下和睦,相处融洽,大家合计着典当衣物,买酒欢聚,并准备了锣鼓来敲打贺岁。每夜必是要欢饮的,每次欢饮又总要行酒令,尽兴而为,好不热闹。逢上银两不济特别窘困时,便只能喝四两烧刀子白酒,即便如此,也总要讲究饮酒的规矩,因此,也能尽兴一夜欢饮。

某一日,偶遇一位姓蔡的同乡,因与蔡子琴同姓,蔡子琴便与他叙谈宗谱,发现竟是子琴同族的子侄辈,于是请他为我们作向导,游览当地的风景名胜。蔡同乡于是领我们去游玩位于府学前的曲江楼。昔日唐朝诗人张九龄任荆州长史时,曾在曲江楼题诗吟咏。宋代思想家朱熹也曾留下“相思欲回首,但上曲江楼”的诗句。

荆州城还有一座雄楚楼,为五代时南平王高季兴大筑重城时所复建。此楼规模宏大,高峻巍峨,登楼远眺,可极目数百里之广。而城中布局更见精致,绕城傍水,遍植垂柳;湖面上,小舟荡浆往来,极有清新画意。

荆州府的衙署是当年关羽的帅府所在地,府衙正门内有一座青石雕筑、残缺不全的马槽,相传正是关羽所乘赤兔马的食槽。

我们又去城西的湖畔慕名寻访东晋人罗含的旧居。罗含极有才干,曾被桓温誉为“江左之秀”,致仕后在荆州城西建屋隐居。遗憾的是此行并未找到罗含故居。随后我们又去城北寻访战国时辞赋大家宋玉的故宅。昔日“侯景之乱”中,南北朝文学家庾信奉命抵御,兵败后逃至江陵荆州,便居住在宋玉的旧宅中。后来旧宅被改作酒家,现在更是难以辨认了。

这年除夕,正是一场大雪之后,天气冷冽严寒。因客居他乡,献岁恭贺也好,上门发春帖也好,自然少了这些繁文缛节贺岁的烦扰,每天我们只由着自己的喜欢,燃纸炮、放纸鸢、扎纸灯,为新岁增添一些喜庆的快乐。不久,春风拂荡,花蕊初绽,一场绵绵春雨湿濡了春日阳尘。在这明媚春日,琢堂的妻妾们要带着小儿女们顺江而下去潼关团聚了。石敦夫于是重整行装,带着一行人离开荆州,由水路进发,最后在樊城登陆上岸,直奔潼关。

这一路的行程又是道阻且长。从河南灵宝县西出函谷关时,见关上刻有“紫气东来”四个字,传说因为老子曾经骑着青牛路过此地。出关后,两座大山夹道对峙,小道极为狭窄,只容得下两匹马并驾行走。如此继续往前约十里路程便是潼关境内。只见左面背靠峭壁,右边濒临黄河,而关,则在山与河之间,位置险要,扼咽喉而雄踞,重重关楼,垒垛叠障,建筑极其雄伟,气势堪称威严。然而关中车马稀少,人烟寂廖,是个偏远寂静之地。韩愈曾有诗云:“日照潼关四扇开”,大概说的也是潼关的冷落孤清吧?

潼关城中的官职人员,在观察使之下,仅设了一名别驾。道台的官署紧靠北城而建,官署后有一座三亩见方的花园。东西两侧开挖了两座水池,水从西南墙外引进,一直向东流入两座水池的方向,中途又分作三道支流:一道向南流入大厨房,以供日常生活用水之需;一道向东流入东池;一道向北再折向西,从石螭的口中喷入西池,再绕流至西北方向,此处设了一座水闸向外泄流,水又绕着城墙脚转向北方流去,最后穿洞而出,流入黄河。清清流水在这细密如网的水道中日夜环流不息,周而复始,不觉让耳目也瞬间清朗了起来。

院内栽植了许多翠竹和树木,枝繁叶茂,浓荫蔽日,仰头而不见天空。西池上建有小亭,莲花绕亭盛开,娉婷可人。东边有三间门向朝南的书室,庭院中有葡萄架,葡萄架下有方形石桌,可以对弈下棋,也可以三五友人对酌。其余都是遍植菊花的园圃。

西边有三间朝东的轩屋,坐在其中可聆听水流之声。轩屋南边有一扇小门可通向内室。轩屋北面的窗下另外开凿了一座小水池,小池的北面建有一座小庙宇,庙宇内供奉着花神。园子正中位置、紧靠北城墙建有一座三层楼屋,楼与城墙等高,可俯视城外的汤汤黄河。而黄河的北面,则山如屏障,连绵不绝,那里已属山西地界了。噫!这真是千姿百态,蔚为大观啊!

我的居所在园中的南边,房屋的形状仿若一只小船。庭院中有一座小土山,山上建有小亭,登上去可俯瞰园中全貌。屋宇外绿荫四合,清凉舒适,即便是炎炎夏日,也是没有暑气侵袭的。因屋子形如小舟,琢堂便为我的居所题写匾额为“不系之舟”。这是我从幕以来最好的居室了。土山间种有数十种菊花,可惜还未等到含苞绽放,琢堂便又调离此地,迁任山东巡抚去了。他的家眷也都移居到潼川书院暂住,我也离开这让人留恋之地,随他们一起搬到了书院。

琢堂先行赴任后,我与蔡子琴、席芝堂等人闲下来无所事事,于是便结伴出游。某一日我们骑马去华阴庙,路过华封里,此处便是《庄子?天地》中所载,唐尧巡视华封时,华封人拜见尧,祝他多福、多寿、多男子的地方,即尧时“三祝”处。华阴庙内有许多秦汉时栽植的槐树和柏树,高大繁茂,主干粗壮均需三四人方能合抱,其中,有古槐枝干团抱着柏树生长的,也有古柏枝干团抱着槐树生长的,形态各异,古雅苍劲。

华阴庙的殿廊内庭中有很多古碑,其中有北宋道教宗师陈抟书写的“福”、“寿”二字。华山脚下有玉泉院,传说便是陈抟老祖得道成仙的地方。院中有斗室大小的一个石洞,洞内的石床上塑着陈抟的卧像。此处泉水清澈,沙石明净,水草多为绛红色,泉水流势湍急,四面翠竹环绕,环境幽雅宜人。

洞外有一座小方亭,匾额上题写着“无忧亭”三字。旁边有三株古树,树皮的纹理像裂开的焦炭,树叶的形状如槐叶,颜色却比槐叶略深,不知树为何名,只知当地人将它称为“无忧树”。放眼遥望,华山之高,不知有几千仞,可惜未能携带干粮去一登高峰。

归途中,见林中柿子已经黄熟,色泽十分诱人,于是我在马上顺手摘了一个来吃,尽管当地人善意地大声阻止说不能吃,可是我没有及时听从劝告,将柿子放入口中大嚼,一股涩麻之味顿时流入口腔唇舌,那味道简直让人无法忍受,我忙不迭地吐出,又急忙下马寻山泉漱口,半晌方能开口说话,引得当地人大笑不止。原来,柿子摘下后是需要用沸水煮一遍,才能去除涩味的,我哪里知道这个诀窍呢。

十月初,琢堂从山东派专人来接家眷人等,我们终于离开潼关,由河南进入山东。

山东济南的府城中,西面有大明湖,湖畔有历下亭、水香亭等几处名胜。夏季,柳荫浓处,莲花香来,于湖上载酒泛舟,是极有幽趣雅意的。我在冬天曾去湖畔游览,但见几株残柳衰颓地支楞在湖岸边,而湖面上,烟笼轻寒,一水茫茫而已。

趵突泉为济南七十二泉之冠,泉水分作了三处泉眼,从地底喷涌而起,如烧滚的沸水一样。凡泉水一般都是从上方流向下方,唯独趵突泉由下往上喷流,此为泉中奇观了。泉池上有楼,楼上供奉了吕洞宾像,游客一般都在此品茶休憩。

次年二月,我从济南去莱阳幕府入职。直到嘉庆十二年(公元1807年)秋天,琢堂被任命为翰林,我也离开山东跟随他去了京城。人们广为传扬的登州海市蜃楼的奇妙盛况,我便无缘一见了。

册封琉球国记略(《海国记》)

嘉庆十三年(公元1808年),朝廷颁发圣旨,将册封琉球国国王。奉旨担任册封正使的是太史齐鲲,担任副使的是侍御费锡章。还有一位吴地苏州人氏,姓沈名复、字三白的人,作为正使齐鲲的随身记录人员,也随册封团前往琉球。

二月十八日,册封团一行启程离开京城。这一年恰逢闰年,直到闰五月二日,才从福建省城的南台登舟,准备正式出海向琉球航行。舟长约八丈多,宽两丈有余,船身黄色,远远望去,旌旗飘扬,蔚为壮观。

登舟的第二天,两位册封使恭敬地捧诏书前来。担任此行护送官的,是福州左营副将吴安邦(注:此处可能误记,吴安邦其时官衔为“游击”),他所率领的二百二十名兵将,分乘两艘船只,每船皆设置了炮位。册封使与随从同乘一艘船,此船称为“头船”,船上包括舵手、兵役共四百五十多人,每人皆配有腰牌以示身份证明。

启程后,册封船乘风破浪,日夜兼程,每日航程大约一二十里。到五月十一日,才出五虎门向东行驶。只见眼前一片苍茫无际的海域,海水呈葱绿色,并且由近及远,颜色也渐深渐蓝。十二日,船过台湾淡水。十三日上午大约八九点,看见了钓鱼岛,从海上远远望去,钓鱼岛的形状如搁置在水上的笔架一般。随后参照以往惯例,册封船遥祭黑水沟海神,再向天后妈祖叩拜祈祷。此时,忽见一群大如海鸥的白色燕鸟,绕着樯帆上下翻飞。幽深暗蓝的海面,衬着这飞舞的白色鸟群,显得神奇而明丽。这一天,海风也开始变势转向。十四日早晨,天色大明后,隐隐绰绰看见了前方的姑米山,此时已进入琉球境内了。十五日中午时分,只见苍茫的海面上,一带远山隐隐浮现,形如传说中有角的虬龙。琉球古称“流虬”,正是因为形似虬龙浮水的缘故。

册封船与琉球相距三四十里时,于船中点炮,顷刻间三声炮响,声如震雷。片刻便见大约几百只小艇,向着册封船方向随风逐浪蚁聚而来。其中一只船首先前来投帖送礼,船上插有小旗,旗上写着“接封”二字。首轮前来迎接的官员戴紫绫帕头巾,插金花银柱簪,这是琉球国的紫巾大夫。他所率领的几百号小艇,都由独木打造,长不满一丈,宽也只有两尺多,两只小艇并在一起,很像一条条比目鱼。那些人手执短棹,分作两行,拖引大船的纤绳前进,那情形仿佛一只大虾正在摆动它的虾须。其中头戴红帽、举旗敲锣的人,是船帮领队的秀才官。

不久,又有船只鸣锣而来,这是第二轮前来迎接册封船的法司官,他向册封船投上自己的官衔名帖,并行请安礼;第三轮迎接册封船的是琉球国的国舅,他率翻译官亲自登上册封船参谒迎接,册封使下令辞免了参拜礼仪。

在众多琉球船只的恭迎拥护下,册封船来到了琉球府城所在地入口,此处名为“那霸港”。只见港口的南面,群山如屏障般耸峙起伏;北面筑起的石堤气势雄伟,如天上长虹般壮阔蜿蜒,时刻防御着潮汐的涨溢。石堤的最前端,一座小山伏卧如虎,山上设了炮台。

册封船即将抵达时,只听大炮三声,随后金鼓铜角诸般乐器齐声喧响,逾万人的迎接队伍整齐排列在前方。进入港口,方看清奏乐的人列队排班,分为左右两行。前方分别插着两面镶了红边的黄旗,旗上大书“金鼓”二字,黄旗后依次排列着两名号筒手、两名喇叭手、四名鼓手和四名锣手。悠扬悦耳的音韵声中,间或夹杂着“角角咚咚”的锣鼓之声。此时聚集在两岸旁观的琉球人,约有数万之多,到处是人影憧憧人头攒动,以至于男女性别都无法分清。

册封船因太沉而不能靠岸,琉球人便在岸边横放一只小船,架木板作浮桥,与册封船连接,人可从浮桥上岸。岸上有三间亭屋,匾额上题写着“却金亭”,即将被册封的琉球国世子已在此迎候,他自称琉球国世孙尚某,亦像大臣一样手持红色的手版,头戴帽翅弯曲向上的王冠乌纱帽,穿深青色龙袍,金袍带,黑短靴,容貌清癯,年仅二十二岁,此时正跪在亭中迎接册封使的到来。

正使齐鲲持节符、副使费锡章捧诏书已站立船头,又听三声炮响,正副使才下船登岸,将节、诏恭敬地供奉于龙亭之中。随后正副使二人皆乘八抬大轿前行。行至中途,在迎恩亭前停下,琉球国世子在亭中摆设香案,并率领众官向册封使行三跪九叩接诏礼。行礼完毕,世子在前面引路,来到专为接待册封使而设的天使馆。

天使馆的正厅叫“敷命堂”,世子恭迎正副使将敕封诏书安奉在敷命堂正中位置,随后,正副册封使站立左右,世子率领众官行请皇帝圣安礼,又与册封使行宾主礼。请册封使入座、敬献三道茶,礼节完毕,世子便告辞离开。正副使将世子送到庭阶下,世子回礼揖让,最后乘八抬大轿回宫。

十六日,恭迎天后妈祖神灵进天后宫。正副使出天使馆,去各庙宇烧香,以答拜世子。回天使馆后,在大厅升座上堂,随后,护送武士官率领水师官兵身披铠甲武装整齐地排队进来参见,此举是为了彰显中华朝廷的威慑和强大。

天使馆的布局设置参照了中华国的建筑格局。馆前竖两根旗杆,旗上写着很大的“册封”二字。旁边设有吹鼓亭,于每日的早、中、晚奏乐三次,奏乐时对着中门排队站立,金锣画角交相齐鸣,与之前在海边迎接册封使所奏的音乐相同。演奏完毕,乐手便各自散去。

东西两边辕门外,铺满了莹白如雪的白沙。仪门内便是敷命堂了,后面有一间穿堂,可以通行到第四进的后堂。敷命堂的东边,有一幢名为“长风阁”的楼屋,那是正使起居的地方,西边则是副使的起居室。登上阁楼可放眼远眺。东西两边的廊屋共有二十间,册封团的随从官们居住在那里。

天使馆四周的围墙十分厚实,由粗砺的石头砌成,石上有很多皱折的石纹,还有很小的孔洞,形似骷髅。墙顶种植了一些绿草植物,草叶极像莴苣的叶子,不需要土却可旺盛生长,秋冬不枯,长势繁茂。

到七月初一,将首先举行追封琉球先王的御祭礼仪。随从官共四人,分别是捧诏官、捧节官、宣诏官和捧帛官。提前一天,翻译官呈上礼仪规程册目,备好轿子和马匹,请册封使的随从官到先王庙中,排练即将举行的典礼仪式。那轿子形如鹤笼,用竹篾编织而成,外面以黑漆涂就,里面糊上白纸,轿顶有一个大圆环,中间插进一根木头制成的轿杠,两人抬起行走时,轿子离地只有五寸多。乘轿人从轿子左边进入,盘膝坐于轿中。轿内也备有靠垫、痰盂、烟具等物;马匹看上去如小马驹般大小,剪去马鬃后,外形倒更像驴。这种马非常顽劣,乘坐时需有专人在前面牵拉才行。马身上的鞍、鞯、踏、蹬等配饰,与中国稍微有些差别,起步行走时,脚步十分细碎,极像四川的小马。

上午九时以后,从官乘坐的轿马出了东辕门,然后经过孔庙,到安里桥,一路均十分平坦。过安里桥几步远,便到了琉球国的先王庙。四面群山环抱,先王庙位居群山之中,触目所见,林木高大,浓荫森郁。树木的叶子形似柿叶,却比柿叶颜色更为深绿,此树名叫波罗蜜树。

先王庙东西两边有大红朱漆牌坊,中间为三圈门,顶端平坦,没有匾额。沿石阶向上,有三间厅堂,堂中摆设了册封使和世子的座位。再向里进入后堂,便是先王殿。殿有五间,两边有十多间廊房,殿中神位前设置了三座御案,中间是奉节案,左边为奉诏案,右边是奉帛案。大殿西边的廊檐下,朝东南方向设了一座开读台。

到了第二日早晨,正副册封使出天使馆,先到各庙烧香。烧香完毕返回后,三法司及琉球国官员们已备好龙亭、彩亭和金鼓仪仗等,聚集在天使馆门外。待天使馆门开后,乐手奏乐,琉球国众官员参谒完毕,便迎接龙亭和彩亭进入使馆。册封正使双手捧节,副使捧诏,两人皆穿朝服。从官身穿五品蟒袍,缓步走向正副册封使,恭敬地接过节、诏、币、帛等,分别安放在龙亭和彩亭中。在此过程中,其余随从官员肃立两旁。

此时台阶下开始奏乐,引礼官就着音乐唱排班,琉球官员悉数跪下,行九叩礼。鸣炮,琉球官员前面作导引,随后仪仗队全班出动。仪仗队皆是中国兵士组成,身穿统一号服,大约有一百多对。紧随其后的,是册封使的仪仗扈从。再后是彩亭和龙亭,彩亭在前,龙亭随后。其余从官、僚佐、使臣等,皆张红盖车篷,乘马车相随于龙亭之后。两位册封使都乘坐八抬大轿。道路两旁围观的百姓从高往下,虽拥挤得像层层叠叠垒列的鱼鳞,却秩序井然安静异常,丝毫不闻半点喧哗,只听得这浩大队列中的马蹄踢踏而已。

到了安里桥,琉球世子身穿紫色袍服,头戴乌纱冠帽,已率领众官在道路左边俯伏迎候。龙亭暂时停驻路旁,世子与众官平身,两位册封使下轿,缓步上前,分别站立于龙亭两边。此时引礼官开始高声唱:“排班——”,世子与众位官员行三跪九叩接诏礼。行礼完毕,世子率领众官步行在前面作引导,直到先王庙门前,由东边圈门进入,立于堂下。册封使下轿走出,各位从官也下马,扶着龙亭由中间的门进入,来到庭中。随后,捧节官将符节授予正使,捧诏官将诏书授予副使,正副使一起来到先王殿,各自将节诏供奉安放于事先设定好的御座上,然后退到东边台阶平地上,面朝西站立。宣诏官则面朝东站立在开读台下。两边廊殿上的乐手开始奏乐,引礼官导引世子由东边台阶走到香案前,面朝北站立。侍奉世子烧香的人跪着向世子进香,世子也同样下跪。三次上香完毕,引礼官继续导引世子回到东边台阶平地下站立。世子与众官在各自的拜位站好,继而行三跪九叩拜诏礼。

行礼结束,停止奏乐,世子退到东边廊庑的世子神位前,向西站立。音乐又起,正副册封使手捧节、诏站立正中,随后,捧诏官由东边台阶下缓步走上前来接过诏书,在中门将诏书高高举起,下台阶后,在黄伞张盖下走上开读台,宣诏官紧随其后来到开读台中间的香案下。奏乐停止,引礼官开始唱跪礼,世子及众官全部向北而跪,俯伏于世子神位下。引礼官又唱开读,宣诏官于是立在香案正中大声宣读册封诏书。宣读完毕,仍然手捧诏书走下台,由黄伞张盖,从中门走进,交给副使,副使仍将诏书安置在之前的御座中。

引礼官导引世子及众官回归各自的拜位,再行三跪九叩谢封礼。引礼官唱退班。退班后世子进入先王庙,请册封使暂时休憩片刻,随后更衣、献茶。

追封仪式完毕后,世子更衣,穿黑袍、束角带,来到先王神位前,正、副册封使与之前一样分立在御案旁边。随后,法司官分别将诏书和祭文恭敬地供奉于先王庙中,册封使来到先王神位前,行一跪三叩礼,琉球世子及众官也都在侧面俯伏行礼。礼毕,引礼官再唱退班,世子捧先王牌位,从东边台阶进殿,将牌位在殿中供奉完毕后,向册封使行谢封礼,一跪三叩首,册封使答谢并回拜。

御祭礼仪完毕后,世子又更换一套服装,册封使也更衣,随后一起来到前面的殿堂,互行相见安坐礼。册封使面朝南坐在中间,世子面朝东北坐在西边。此时不奏乐,世子亲自向册封使敬献茶酒,册封使推辞谢绝,随后紫巾大夫代世子敬献。册封使又向世子回谢敬献茶酒,世子也起身推辞婉谢。然后宴席开始,从官则在设在西边庑殿的宴席就座。宴席上的酒食都由秀才官跪着一一敬献。法司官在主宴席边设了旁席作为陪宴。

酒宴结束,世子在前面导引,册封使一行仍旧来到御案前,册封正使双手捧节,授予捧节官,由捧节官将节安置在龙亭中。册封使走到台阶下,与世子拱手作别,各从官也与法司官相互拱手道别。出了庙门,琉球世子率众官先行,到安里桥停下,等到龙亭及册封使来后,世子及众官一齐跪在地上送别,册封使又下轿与世子揖别,方才打道回天使馆。

当天晚上,世子又派官员来天使馆叩谢册封使。次日,册封使也派巡捕官到王府答谢世子。

直到七月二十六日,才正式举行册封国王的庆典仪式。在此前一天,册封从官先到王府进行庆典仪式的排演。从官先由先王祠堂向东走,翻越两座小山岭后,又走一段山脊,虽是山脊,路还算平坦,俯瞰山岭下,居民的屋舍星罗棋布,田园风光如锦似绣,四面竹树茂密,森然馥郁。

行走大约三四里后,忽见前方一座高大的牌坊,上面书写着“中山”二字。继续往前约百步远的距离,又出现一座牌坊,上面写着“守礼”二字。路中间筑了一座由石头围砌的方形土台,台上种植了一株铁树,按照风水师的说法,连绵山势为龙,这石台铁树便是龙头所在了。绕过龙头,见林中树木遮天蔽日,拨开林木,眼前是密布的围墙和楼宇,最高处是巍峨雄伟的宫殿,原来,已经来到中山王府了。

王府大门朝西,上端有敌楼。进门后向南转,地势便高出了几个台阶,有一道门是朝北而开的。旁边有一泉水池,在泉石中间雕凿镶嵌着龙头,泉水恰好从龙嘴喷流而出。此处是中山王府的祥瑞之脉,名为“瑞泉”。泉上有门,得名便叫“瑞泉门”,门上设置了计时报更的滴漏台。

再向东走,进入第三道门。在平坦宽阔处,并列着朝南而开的三道门,威武雄壮,气势不凡。进门便是国王宫殿,迎面而见一条非常宽广的甬道,上面铺着紫色方形的大石砖。从甬道进去是五间正殿,上殿台阶宽约一丈,高五尺有余,旁边用白色的石栏杆相围护,将坡级分为三道,正中坡级的两旁竖立着一对盘龙石柱。

殿中并不设宝座,只有一座高仅一尺多的平台,名为“临政台”,四周围护着朱漆栏杆,也像普通居民家中一样,地上铺着脚踏绵。台后有一座金制的围屏,围屏上面是御书楼,凡历来中国皇帝所赐的匾额,全部悬挂在御书楼中。东西两旁的便殿和廊庑,各有三大间,是册封使宴会饮酒的地方,两旁的墙壁上也悬挂着历朝历代册封使赠送的匾额。打开后窗,可以看到浩瀚的大海。回首室内,华彩栋梁、朱红廊柱,显得古朴而奢华。台阶中央,另外设置了三座御案。在东边位置,面朝西设置了一座高约一丈的开读台。甬道中,铺设了国王的拜位,那拜位不过是草席编织之物、只在四周镶了一圈红边作装饰而已。

次日,册封使与文武官员及僚属来到王府,随后在王府进行的册封盛典,与之前的追封礼仪各项程序基本相同。册封礼后,世子才开始称为国王。国王行九叩礼,之后在西边便殿宴请册封使,献茶和敬酒也和追封仪式一样。只是围观的群众比追封仪式时人数更多,新增加的观礼人群中,很多是琉球官员的眷属们,他们在路旁设了帐篷帷幕来观看。加上扶老携幼的,大约有几万人之众,真是场面壮观啊!

第二天,国王更衣,换了袍服和冠帽,衣帽式样与汉朝黄门官的穿着相类同。国王乘坐龙辇,龙辇中是朱漆描金座位。前后十六人用四根大杠将辇抬起来,辇高与盖檐相齐,仪仗队列首先是四对大方旗作为前导,紧随其后是六对仪仗长杆刀、六对仪仗长杆枪。后面还有十多对形状如月斧、画戟和狼牙槊的仪仗用具,都是柄长一丈多。还有一顶三檐大红伞、两组金鼓乐队夹杂其中。靠近龙辇的位置,侍从依次手举四对长杆大鸡毛帚、一对大翎毛扇、一对形如满月的团扇、一把大兜扇和两对提炉。扶龙辇的,都是紫金大夫和翻译官等,他们步行随龙辇前进。又有装束如红衣人的十多位儿童,分别手执拂尘、团扇等物,也扶着龙辇前行。

国王到天使馆后,与追封礼仪时一样,向册封使拜谢。从王府到天使馆途中,皆分路段进行了精心的点缀布置,或编一道矮竹篱,旁边排列着盆花;或垒起假山,四周栽植松柏树木。鹿鹤造型几可乱真,纸扎花卉群芳炫目,简直让人目不暇接。

按照旧制,逢五的日子国王要派遣官员向册封使请安,逢十,国王要亲自上门拜谒,但册封使再三辞谢,于是逢十的日子,国王便不再上门,派国相来参谒。国相参谒时,根据礼仪制度,册封使在厅堂摆设公座,国相和三法司行礼,册封使离开座位起身站在旁边,并回以拱手礼。随后,紫金大夫端正站立,其余人等端坐椅上,静候紫金大夫行叩首礼后退立一旁。从官相见,只是按照交际礼仪,相互长揖而已。

根据《琉球国传》的记载,自汉朝时琉球建立天孙王朝以来,国王都姓尚(注:史载,1430年,才由明宣宗赐姓琉球统治者“尚”姓),直到明朝洪武初年,才与中国确立宗藩关系,奉中华之国为宗主国。

琉球原本有山南、山北、中山三个王国,直到本朝初年才合并为统一的中山琉球王国。琉球国四面全是山地,却并没有高峰,也没有城郭,国境约宽数百里,中间分为三座府城,国王居住在首里府,也叫“守礼府”,执掌国政的重臣也居住在这里。第二座府城是久米府,明朝永乐年间很多中华居民迁入此地,教给他们当地的文章经籍,有二十四姓,此后世代居住于此,负责整理公文案牍,类似于中国的翰林院一样。第三座府城是那霸府,所居住的都是商贾人士。琉球国的官宦,都是世代为官世代享受俸禄的,虽然也仿照唐朝制度,以科举作诗来选拔读书人当官,但真正应考的其实都是官宦子弟。

琉球国铸造并使用的钱币称为宽永,其他国家的一两银子在此可兑换一千六百文宽永钱。琉球国的刑罚中没有斩刑、绞刑、枷刑和号刑,有人犯罪则送到三法司追究查办。罪责轻的,用杖刑拷打;罪责重的,给他一只独木舟,连人带舟逐入大海,任他孤舟漂泊,最后一纸诏书将他发配充军;罪大恶极难以平民愤的,则剖开他的腹部将他投进海中。

琉球国居民的主食为红薯。红薯一年三熟,每担的价格不过百文钱而已。也种植粟谷、小麦、稻米和土豆,但这些农作物,当地人却嫌吃不饱肚子,只在来客预备宴席时再派上用场。琉球人多穿麻布衣服,不崇尚养蚕种桑。

隶属于琉球国的岛屿,共有三十六座,有的距离府城很远,有的相对较近,却都隔着重重海洋。家禽鸟类同中国大致相同,倒是长鳞和长介甲的,大部分都是海洋生物,有一种大海虾如量米的升斗那么大,还有一种大螃蟹形状大小如草编斗笠。而鱼类,或红或蓝,色彩斑斓,难以用文字来形容,味道却很腥,也不好分辨到底是好是坏。琉球国出产烧酒,也出产红酒,还有一种白酒看上去像乳浆,是琉球国的女子将米粒嚼碎后酿造的,味道较甜,只略微有些酒气罢了。

在琉球国,几乎看不到身材高大彪悍的人。此地物阜民丰,治安良好,从没听说过有偷盗事件发生。街市中没有店铺,也没有茶馆酒店。房屋四周布置了很多抵御潮水的设施,房屋不是很宽大,也没有三间通连的大房间,四壁用木板加以固定。室内都铺着高出地面两尺多的地板,地板上铺着类似于席垫一样的厚布,名为“踏脚绵”。不论男女,都是席地而坐。门窗上凿出两条细槽,门窗底部嵌合在细槽中,将门窗来回推拉重叠,可以将门窗开启或关闭。柱子都是方形的,看木质像是黄杨木,打磨得非常光滑细腻。

房屋的庭院前也有假山,造型大多是中间凹陷,形态玲珑别致,平地上铺了白沙,四周植了花卉树木。整个场景放眼看去,是花光树影错杂相映,花卉山石各尽其妍,一派清幽盎然。也有在四周编竹为篱笆的,而房屋则掩藏于竹篱之内,更是绿荫扑面,蓊郁宜人了。琉球国这样的民居终日都是寂静的,行人稀少,也听不到吵架斗嘴的声音,只偶尔传来悦耳动听的丝竹弦歌之声。

天使馆的西边有女子集市,集市中的所有器皿、食物、布匹、旧衣、新鞋等等,都由妇人放在头顶上一一运来。到集市后,妇人便坐在地上出售商品。这些妇人当地人称为“爱姨”。琉球国凡是负重的活计,男的都用肩膀挑,妇女则用头顶戴。令人称奇的是,无论是米粮、油酒,还是包裹、箱笼,即便是重达百斤,这些妇女都能够将它们顶在头上,从来不用担心会倾覆坠落下来。

琉球有医师却没有占卜师和星相术士,有和尚无道士,也没有优伶艺人和尼姑。

境内有一座寺庙名为“乐善”,位于天使馆后面,一道竹篱笆,低矮的庙宇,寺庙的外墙也没有涂丹漆,环境却是幽雅宜人:寺院内曲廊环绕,浓荫蔽日;庭院中开凿出一方小水池,池水清澈,金鱼游泳。整座寺院,绿树小池,竹篱曲径,不闻钟磬之声,不见尘俗之念,颇有世外幽趣。

还有一座定海寺,位于那灞港那条长虹形的石堤中间,北面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琉球国也有孔庙,在天使馆东面约半里处,规模样式与中国大致相同,只是庙殿和庙庭比较矮小,每天分派没有位阶的士族子弟、也就是秀才轮流值守。

琉球国的冠服制度规定,男子年满十六岁便要剃掉头顶中心的头发,留下周围的鬓发,挽成发髻,上面插一枝长约三寸的梅花簪。梅花簪的使用也很有讲究,国王和国相、法司官用全金打造的梅花簪;紫巾大夫插金花银柱梅花簪;其余官员统一用银簪;而黎民百姓则用铜簪。帽子的式样为长圆形,帽顶方平,很像僧尼所戴的帽子,而前后两边有黑色的折叠纹。

有职业的人戴红绫头巾,大夫级别的戴黄绫头巾,紫金官以上级别的戴紫绫头巾,国相和国舅则戴紫色锦缎头巾。普通百姓戴深黑色荷叶巾,地保戴绿色麻布头巾。

琉球人的衣服大体来说形如道袍,长领,袖筒宽约一尺四五寸,颜色大多流行红色和青绿色,家常便服的颜色则各随自便了。衣服外面要扎一根宽约四寸多的带子。

从国相到普通百姓都穿草鞋,当地人称为“撒霸”,式样与中国的草鞋类似,却从鞋底部位向上引出一块横梁,再与一根高约半寸、同样从鞋底立起的中枢相连,穿时将脚背套进横梁,用脚大拇趾和脚二拇趾夹住那根中枢。因此,琉球人左右两只袜子的顶部都会各开一叉,以方便脚趾夹住“撒霸”的枢,左右两只袜子是不能弄错的。袜子很短,穿在脚上只到脚踝,然后用带子扎起来,男女穿袜都是这样。

琉球的女子是不缠小脚的,也不刮脸除细毛,不穿耳洞,头发不梳成发把,却用头油和发腊涂抹后,挽在头顶正中,看上去形如牡丹,这就是所谓的牡丹头,非常光亮,像涂了油漆一样。女子所用的发簪长七寸,像小指头一般粗,上面刻了八角形楞槽。簪头形状如调羹,向前面倒插着。簪子的材质是金还是银,也要看品级而有所区别,视夫人的品级而定。民妇则用兽角簪或玳瑁簪。

琉球女子所穿的衣服也和男人的长袍一样,却长及地面。女子的衣服不束带,也不系扣,将里面的衣襟放进裤腰内,走路时,用右手拽着外面的衣襟。尚未出嫁的女子,则在衣服外束一条汗巾以示区别。衣袖宽窄不一,也有宽至两尺多的。琉球女子年过三十后,要在手背刺上黑点纹身,年纪愈大,黑点也愈多,到老年后,手背上几乎全黑了,这其中有什么风俗缘故,实在是解释不清。

琉球人的交际习惯是:每逢有客人上门,客人总将“撒霸”脱下放在门外,进门后坐在地上,这时主人出来,相互行鞠躬点头礼。然后,必有一个侍童端着桃形茶壶,斟上半杯茶,主人接过后举起敬给客人,客人接过茶杯,高举到与额头平齐的位置再饮用,这样做是为了表示对主人的敬意,递接其他物品也是一样。

客人来后也抽烟,每人面前各放一只烟具筒、一只炉子和一个痰盂,这些物品总称为“打巴古棚”,因为烟称作“打巴古”,烟盘称作“棚”,所以合称“打巴古棚”。烟筒的长度只有一尺多,烟味却非常辛辣。主客相向对坐后,或者清谈,或者下棋,疲倦了则就地躺卧休息。

每逢举行宴会,总是十分节俭,菜不超过四样,用一个分格的黑漆菜盘分开盛装着。酒也只有一小杯,用朱漆小盘子托举着,在桌上一一传递着饮用。酒醉时便或坐或卧,或歌唱或呼喊,纵情而为,尽兴而乐。

琉球人将吃饭称作“屋满”,将米粥称作“渥该”,吃称作“三小里”,鱼称“游”,肉称“犔”,鸭称“鸭飞拉”,蛋叫“科甲”,猫称“抹牙”,油叫“暗淡”,米称“科”,去叫“一逈”,今天叫“初”,明日叫“阿爵”,游玩叫“阿嬉脾”,拿来叫“莫给科”,好称作“秋喇沙”,不肯、不要、不好统称为“没巴歇”,不懂叫“悉各朗”,一叫“抵几”,二叫“打几”,三叫“米几”,四叫“又几”,五叫“一几几”,六叫“荣几”,七叫“捺捺几”,八叫“牙几”,九叫“谷谷奴几”,十叫“拖几”。只有茶仍然叫“茶”,衣架还叫“衣架”。衣称“衾索”,面叫“索面”,面又叫“木吉利果”,大约茶、衣架和面这三样物品是从中国出产流入的,所以仍沿袭了旧有的名称。琉球国的花卉品种十分繁多,不能一一详细介绍。其他物品的称谓,一般都是有读音却没有对应的字来表述。

琉球国也搭台唱戏。册封使来了,便在王府的便殿前搭一座戏台,戏台与台阶等高,方圆面积三丈左右。戏台幕后有一株高大的松树,树枝旁逸斜出,甚至伸到了檐外。戏台上布置了很多彩绸,却没有张挂灯笼。歌舞演员并不是专职的艺人,而是由官宦子弟充当,年龄都在十六、七岁左右,是没有老年人演戏的。

开演时,不设开场锣鼓,只听后台有连续击打竹板的声音,很快便见一个人扮演的老年角色,头戴荷叶巾,身披深黄色如鹤氅一样的大襟衣,腰上扎一根蓝色带子,手拄藤木拐杖,雪白的胡须随风轻扬。老人所率领的八名男子,均梳着高高的发髻,身披红底白花长衫,腰束黑色布带,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根带花的枝条绕场舞动,仿佛堆叠花朵的样子。随后,又有孩童摇着鼓在这八名男子中间穿来绕去,此时,有歌声从后台飘出,没有笙笛伴奏,只用简单的弦索乐器加以伴和。

戏台幕布向上开启后,首先对剧本关目作说白介绍。这是琉球国天孙氏开辟琉球,以歌舞展现太平盛世的故事,戏名叫作三祝舞。

又听到竹板响起,戏台上出现四名女童,发髻上插着金凤花,额前束着紫绡帕发带,身披曳地大红长衫,外面罩一件板金镶嵌深黑色的纱背心,每人手拿两柄折扇,从后台鱼贯而出,最后一边舞扇唱歌,一边依次退下戏台。这叫作扇舞。

下面开演的是一段传奇,戏名叫《天缘奇遇儿女承庆》。先有一名生角上场,青衣黑帽扮作樵夫,樵夫名叫铭苅子。随后又有一名面貌姣好的旦角上场,梳着高发髻,后面的头发披垂在肩上,外罩白绸五彩印花曳地长袄,内衬银红衫子,肩上披一条大红飞天风带,扮作仙女从松树上下到戏台中心,将风带解下挂在树枝上,然后模仿沐浴的样子,表示仙女来到了凡间正在沐浴洗濯。此时,樵夫铭苅子发现了仙女,将仙女作飞升之用、此时挂在树上的风带藏了起来。仙女丢失风带后无法飞回天宫,因此非常惶恐,便与铭苅子有了一番对答,最后彼此结为夫妇。

故事的高潮部分在几年以后,两人先后生养了一对儿女,女儿取名真鹤,已九岁;儿子取名思龟,这一年刚满五岁。这一对小儿女由七八岁的儿童扮演,唇红齿白,稚嫩可爱,妆扮衣着也非常贴近角色。这一天,仙女将儿女骗到榻上睡熟,忽然找到了那根遗失许久的风带。仙女思归心切,于是慢慢登上松树,借助风带的神力即刻便要升天回宫。仙女此时低头看见一双小儿女,心痛不舍地哭泣起来。儿女被哭声惊醒,急忙追赶到树下呼唤着仙女,仙女已经升到松树顶端了,就在此刻,忽然一团白云从天而降,迷住了去路,也遮住了仙女的去向。那些云朵都是用棉花连接在一起做成的。闻声赶来的铭苅子也追赶到树下,与儿女一起仰头对着松树大哭。此时,戏台上忽然出现一位琉球大夫,向铭苅子问明情况后,将此事启奏给国王,国王对铭苅子的经历颇感好奇,又怜悯这一家人的遭遇,于是赐给父子官爵和俸禄,并将他的女儿收入后宫抚养。

这是琉球开国时的故事。戏台场后就地借用的那株松树,是专为这段传奇作道具使用的,戏台则因地制宜就近搭在了它的附近。这株松树非常高大,已经是树龄百年的古木了。

又听到竹板响,四名小旦扮成的美丽女子,装扮与前面的仙女一样,只是少了风带,头上顶着五彩斗笠,跳着曼妙的舞蹈、和着弦索启唇轻歌,婀娜多姿地上场亮相。跳了一会儿舞蹈,她们各自除下斗笠拿在手中,上下盘旋翻转着走进后台。这是所谓的笠舞。

接下来又开演一段传奇,戏名叫《君尔忘身救难雪仇》。一位童颜鹤发的花脸角色,脸颊两颊染着红胭脂,头戴黄色缎金风帽,身穿古铜色绸缎长衫,外面罩一件天蓝色金云龙背心,腰插宝刀,手拿兜扇,他自称按司,名叫八重濑。所谓“按司”,好象是琉球国诸侯郡王一类人的称呼。

这位八重濑按司路上遇见了玉村按司,见玉村的夫人容貌美丽,顿生邪念,于是杀了玉村按司,抢走了他的夫人。这位夫人十分刚烈,抵死不从,最后自杀身亡。玉村按司的儿子为躲避追杀,逃到了平安大主家藏匿了起来,此时八重濑四处搜寻,意欲斩草除根。玉村按司有位仆人的儿子名叫龟寿,见主人家遭此劫难,便辞别了母亲,投身到平安大主家,见到藏匿在此的小主人后,愿意为小主人作替身,准备让平安大主将其献给八重濑,以代小主人一死。小主人坚决不从。这一节剧情与戏剧家李玉所写传奇《一捧雪》中,莫怀古的仆人莫成舍身救主、代主人而死的情节有点类似。最后经过一番劝解,小主人终于同意了龟寿当替身的义举。

平安大主于是将计就计,让家将吉由将假托为玉村儿子的龟寿捆绑起来,献给了八重濑。八重濑将龟寿关入监牢,想先让他受尽折磨最后再杀死。吉由也顺势假意投降到八重濑帐下,准备伺机行事。恰逢一位名叫波平的人,是玉村按司原来的大臣,此时举旗起义,并与平安大主合兵一处,奉玉村儿子为小按司,以报杀父之仇。大军一路过关斩将,经过一番拼杀,将八重濑杀于军帐之中。又救出义士龟寿,仍然拥立玉村儿子为按司。

这是明朝时琉球国统一之前,分山南、山北和中山三个王国时的故事了。戏台上小按司的扮演者是十二、三岁长相俊美的男童,衣着打扮很像《白蛇传》中水中斗法的小青,只是没有穿裙罢了。这场戏,凡厮杀场面都不在台上表演,演员只在幕后擂鼓叫喊,营造出拼杀的气氛而已。

又听到竹板响,见四名男子头上系着红帕巾,身穿花袄,腰间扎着宽带,腿上缠着绿绸布,手拿羯鼓,咚咚地敲着。随后又有装束与男子相同的四名童子,则手拿短竹击打,发出“角角”的声音。演员们用脚踏地,满场走动,一边敲击一边舞蹈。这叫羯鼓舞。

下边的节目又是一段传奇,戏名为《淫女为魔义士全身》。戏台上走出一位小生,年纪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他扮演的角色是久米府中一名汉人的后裔,名叫陶松瑞。陶松瑞头上戴一顶细软草编织的斗笠,式样如中国官员夏天所戴官帽的主体帽胎,却有小铁锅那么大;身穿月白色绸衫;手中拿一柄短短的拐杖,去往首礼府探亲。天色已晚,陶松瑞走着走着便迷了路,见山下村庄有灯火,于是去村庄投宿。

随后一名旦角扮演的村姑走出来,她热情地邀请陶松瑞住到她家,自称母亲去世父亲外出,她一人在家独守,愿意效仿昔日巫山神女向楚怀王自荐枕席那般,与松瑞行男女之事。陶松瑞以男女授受不亲之语来劝诫村姑,村姑不听,并要强行逼迫陶松瑞就范,争执中陶松瑞脱身逃出。村姑恼羞成怒,紧跟其后追杀陶松瑞。

陶松瑞逃到了万寿寺,一名法号普德的老僧,将陶松瑞藏于一口大钟下。戏台上的那口钟简直惟妙惟肖。村姑追到寺庙,遍寻陶松瑞不见,便仰天大哭,又发疯般离寺庙而去。见村姑离开,松瑞从钟下出来,村姑却突然转回,也钻入大钟下,瞬间变作魔鬼,头上长出两角,面貌极其狰狞,手拿两柄大斧,准备动武继续追杀陶松瑞。在这关键时刻,寺僧普德双手合十念起了咒语,那恶魔顷刻乘风化为乌有,陶松瑞终于得以毫发无损地全身而归。这是琉球国近代的故事了。

戏台上忽然又出现演员扮演的一大一小两只狮子,在台上热热闹闹地跳跃盘旋,然后走下戏台。歌舞到此全部结束,这便同中国唱戏到最后所谓的“大团圆”一样了。

琉球国也有妓女,称为红衣人,所住的居所被称为红衣馆。按以往的旧例,每逢册封使来琉球举行册封大典,准许妓女进天使馆伺候。但自从嘉庆五年(公元1800年),赵介山状元担任册封使时,传谕不准册封团一行进入红衣馆,以后便成了定例。琉球自国相以下官职人员都有相好的妓女,每月为妓女花费的脂粉财物等,论金钱也不过四五六两而已。

若册封使来到琉球,官府则不允许当地人擅自进入红衣馆,防止与册封团的人为争妓女而生事端。中华人每到红衣馆,见到有中意的妓女,立刻报价十倍,待定情好合后,必会赠给妓女一支银簪,妓女戴在头上,是颇引以为荣的。因民间女子只准戴角簪,只有妓女在中华人赠予的情况下才作为特例允许佩戴银簪。银簪的款式形如荷花的花瓣,簪柱比较长,每支银簪约重五两。妓女的衣装形式多样,没有固定的款式。有穿白底青花衫,内衬大红抹胸的;有穿五彩印花衫,腰束紫色绉纱汗巾的;有穿绿底五彩白花衫,腰束红纹丝带的,个个薄施脂粉,丰致嫣然,令人消魂。这些妓女大多能歌善舞,或弹三弦,或鼓古瑟,或坐地而歌,或起身而舞。

这些妓女都没有子女。八九岁起,她们便被卖入红衣馆,接受歌舞学习训练,遇到对自己中意、相互交好的客人后,得客人的资助积财赎身,赎身后买一个年青漂亮的婢女,自立门户成为新的红衣馆主人。年龄稍大的妓女都有旧相好,所以基本没有嫁人从良的例子。

红衣馆都是门向朝南,前面空出一间做成带窗的长廊,后三间为卧室,三面都是木板墙,上面设计成顶格,地面铺着洁净柔软的脚踏绵,踩在上面感觉像登上了大床一样。房间内也有箱笼、衣架、书画等物,摆放陈列着古铜器、瓷瓶、水壶、酒杯、碗、茶具、温酒器等等之类的物品。

房檐下也常会开凿一方小水池,水中养着几尾金鱼,围墙下植着几株芭蕉和铁树。其中有一种名为“佛桑花”的植物,叶似桑叶而花如蜀葵,花开千瓣,各种颜色都有,其中大红色的开得异常娇艳。

琉球国男性一般用团扇,而女性多用半月扇。晚上睡觉时,则以一张大席垫铺在内室正中,上面罩一顶大床帐,再加上被子枕头之类。也点灯烛,式样像风灯而比风灯高,外面糊上白纸,中间燃油点火,上方有横木,可以用手提着随身携带,也能随处放置,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落地。烛是用纯蜡制成的,一根烛可以点一个通宵。

琉球国其他生活起居和饮食方面的习惯,与中国几乎没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