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六章 亮如白昼(2 / 2)

国潮1980 镶黄旗 2549 字 7个月前

人调过去了,待多久也说不好,得看调查的进度了。

但终归也到不了一个月吧。

老人一听,这才被这番半真半假的话宽了心。

用钥匙开了殷悦那屋儿的锁,带着他们收拾东西去了。

然而在严丽充满佩服和感激的眼神里,为险险过关暗自抹了一把冷汗的宁卫民。

一看到了殷悦小屋里的情景,又不禁愣住了。

因为这是个自建房,而且是依着水池子盖的。

它的前面就是个水管子,下面是脏水池。

实在太特别,也太小了。

满打满算,屋里也不过四平米的空间。

说起来,甚至比影视剧里贫嘴张大民那间把树包进来盖的自建房还要小得多。

这样的房让人怎么住呢?

许多人恐怕都无法想象。

但殷悦这么漂亮的京城姑娘还真就住在这里,而且住得很踏实。

家具当然摆不下什么。

屋里除了一张单人床,一个躺箱,就没别的了。

可屋里贴满了各种电影的海报,许多都是《大众电影》的彩封。

殷悦奶奶便拾掇东西边说,殷悦最爱看电影,也爱唱歌。

这丫头平时就躺在床上,边听录音机边唱歌。

为什么要躺在床上唱呢?

因为屋里实在没有让她站着引吭高歌的地方啊。

殷悦的床很干净很温馨,可以说一尘不染。

她的衣服和许多磁带、书刊,都放在床头上方的一个格子里,叠得整整齐齐。

殷悦奶奶又说,殷悦还爱洗衣服。

无论春夏秋冬,院里的人总会看到她在水管子面前鼓捣一个大铝盆的衣服。

再冷的天儿,她也是笑呵呵的。

哪怕后来买了洗衣机,很多衣服还有全家人的床单、枕套。

她还是愿意手洗,觉得只有这样才干净。

这天回去,当宁卫民看着自己乱糟糟的房间,再回忆起着殷悦的小屋。

就越发思绪难平,感到这个姑娘的可敬和可爱。

这个殷悦啊,乐观、积极!里外如一!

即使生在这么个艰难的家庭,还要靠她自己来支撑着,却从没抱怨过生活。

相对而言,许多大老爷们都及不上她。

就隔壁扇儿胡同3号院里,就有个小子。

一家三口两间房,面积二十平米。

可这小子天天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当着邻居们就敢当面埋怨自己的爹妈。

怪他们没能耐,说要是有能耐的话,自己也能住单元房,搞对象也早就成了。

像殷悦这样的好姑娘,即使一步走错,难道不该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吗?

她难道不该比那个怪自己爹妈的人过得更幸福吗?

监狱这种地方,不应该是为她准备的啊。

可这事儿……还真是不好办啊?

都说法不责众,如今的局势却恰恰相反。

正因为总公司要严查严办,一究到底,自己反倒不好单独加以回护关照了。

硬抗的话,那简直就是傻的可笑了,是明知不可为而为啊。

人得顺势而为啊!哪儿能螳螂挡臂,和大势相悖呢?

要不然,事后给老太太送点儿钱?

顶多了,再派人平日里关照一下?

这也就做到仁至义尽了吧……

其实话说回来了,殷悦又算的上是我什么人呢?

非亲非故,一个职工而已。

我那么多职工呢!

慈不带兵,义不行贾啊!

他妈的,我上辈子的心硬如铁都丢哪儿去了?

是可怜!

可老子原来靠自来水硬抗一天一夜的时候,也没见谁白给过我一顿饭啊!

就为这么个丫头片子起急?我犯得上吗我!

死了谁的孩子,管我屁事啊!

可……可话又说回来了,这不只是丢了钱,失了业,烧了房的事儿啊。

如果遭遇这些的话,至少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这年头一旦坐牢,后半辈子就是一出溜到底,彻底无望了。

何况像殷悦这样的丫头,以她的心气儿,如果注定常年得和那些真正的罪犯关在一起,十有八九是要寻短见的!

那她的亲人们……

这天晚上,宁卫民又失眠了。

完全不同于沾枕头就着,睡在自己对面床上均匀呼吸的罗广亮。

他不但身子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也翻来覆去的拉抽屉。

一会儿觉得殷悦可怜,该救。

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有病,多余。

最终,一声不自觉发出的叹息,又把隔壁屋康术德给吵醒了。

老爷子岁数大了觉轻,最受不了这种没完没了的杂音,于是开口问他。

“卫民,怎么了你?好久可没见你这么翻烧饼了。这又碰着什么为难的事儿了吧?”

“您还别说,真让您说着了。碰着件棘手的事儿,具体情况有点复杂,反正就跟那次我决定把工作让给建功和晓冉差不多吧。所以不知道该干不该干。干了呢,对自己没好处。不干呢,这心里又闹腾。您说这人可真是的,怎么活得老是这么矛盾?”

“你呀,也甭烦了。要我说呢,其实这倒是件好事。”

“好事?您这诚心逗我呢!”

“哈哈,什么事儿不都得正反两者说嘛。你想啊,一个人要是连自己的衣食都奔不来,哪有这么多闲心替别人操心啊。是别人替你操心了。就像咱俩当初落魄的时候,是不是?反过来你再看看一国总理,那得操十亿百姓的心啊。所以,你这是层次高了,烦恼也就多了。现如今,你照顾着多少人呢。别处不说,就咱们这院儿里,各家各户的事儿,不也好多你给办得嘛。”

“老爷子,您这话可有意思啊。那要照您这么说,贪官辈出的时代,反倒是盛世景象?”

“你还甭抬杠,这话如果放在特定条件下,还就是成立的。比如乾隆朝,那就是国势向上的阶段,嘉庆从和珅家里抄出了八亿辆银子,能顶上康熙末年国库的一百倍。如果和珅在康熙朝为官,国力不行,他再怎么弄钱,也到不了这个数儿啊。当然,清末民国咱就甭说了,那是乱世,由盛及衰啊。当官的简直敲骨吸髓,无所不用其极了。弄多少钱也是在透支国力,割自己的肉。”

“老爷子,咱不扯闲篇了。我就问您一句,如果要让您说,我这烦恼算不算是庸人自扰啊?到底该怎么办好呢?”

“你问我啊?这事儿吧,关键还得看你自己。是甘于平庸,还是想做大事?庄子不是说过嘛,巧者劳而知(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敖游。孟子也说过,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您这话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只要问问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知道正确答案了。如果你想办大事,就注定会有操不完的心,而且是替自己无关的人和事操心。就像宋先生,明明身在沦陷的北平,又娶了日本太太,大可独善其身关上门过富贵日子。他却非要爱国,非要跟日本人置闲气。不但把老婆给休了,让自己成了鳏夫,让儿女没了亲妈,还要替古物南迁操心,替那些不属于他的死物件冒生命危险。他傻不傻?嘿,他比你更傻,可这样的人才可敬啊。我还记得宋先生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如果人要面临两难的选择,那么最容易做出的选择,往往是错的……”

“容易的……是错的……”

最后一句,就如窗外过了一道电闪雷鸣一样。

在这个漆黑的小屋里,瞬间照得宁卫民的心田亮如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