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慌了。
在最开始看见王象的时候,韦端没害怕。
因为王象年轻。
当年王象还在学宫读书参加大比的时候,韦端已经是功成名就了。这种心理上的优势,使得韦端在面对王象的质问的时候,显得有些游刃有余。
对于王象,以及类似于王象这样的年轻学子来说,韦端是『老前辈』。这个前辈其实更多的是表现在对于经文的掌握上,韦端显然比王象更懂得怎么抢占高位。
简单来说,关于如何指责他人,韦端比王象更擅长……
『诸位,诸位!汉之盛世,文景之治,光武中兴,百姓无不安居乐业。此乃大汉之所明治之时也,然非独赖明君良将,亦需民心归附。夫民者,国之本也;信者,民之依也。故古之圣王,重信如金,以信结民,国乃长久!骠骑重信,众人皆知!』
『上古之时,夏桀失道,殷纣乱德,皆因失信于民,遂致社稷倾覆。盖取信于民,犹植木而待其成林,不可急功近利,须臾之间,难以见其成效。噫!民无信不立是也!信者,天下之大德也。君子以信为本,国家以信为基。信之于民,犹水之于鱼,不可或缺。若国家失其信,则民失所依,犹如舟之失舵,何以安济?』
『今有百医馆忧事,郑公亡故于内,乃民不得其信也!需知信立而后令行,令行而后政清,政清而后民服,民服而后国泰。如今既无实据明其证,又无实凭可确其行,如何取信于民乎?』
『呜呼!古人之遗训,以信为基,以德为辅。若能如是,何患乎国不昌,民不富哉?国之大计,莫大于信。既然王赞事言百医馆无过,何惧监察之?吾等皆为读圣贤之书,得郑公注解经文之恩甚也,此番前来,非欲罪于某人,只是想要知晓郑公身故真相,莫非这也不许?』
『若是不许,但请明言!』
韦端说完,便是一片附和之声,嗡嗡咋咋,就像是后世某些点评下面的+1,+2,+6,+等等一样。
韦端无疑是狡猾的,他只是抓住了郑玄的死,表示他和周边的人一样,都受过郑玄传授经文的恩情,所以得知了郑玄死亡的消息之后,都想要知道『真相』,并且表示骠骑不是讲究要『取信于民』么?那么今天他就是来获取真相的,并非是特意针对于谁。
当然,话是这么说,实际上么……
周边围观的人,未必都是和韦端同样观点,也并不是和韦端站在同一处,只不过是看着热闹的天性,再加上某些别样的心思,故而附和出声,就像是给韦端援声。
其实这就和在街道上看见一个衣冠楚楚的人踩到了香蕉皮上摔了一跤会发笑一样,大多数的人都对于摔跤的那人无冤无仇,也不会因为那人摔跤了就能得到了什么实际的利益,但是看到衣冠齐整者摔倒,掌权者之人被质问结舌,或许难免有些『你也有今天』的小得意。
韦端见王象一时无言,也是颇为自得,洋洋的捋着胡须。
韦端其实真没想要什么『稽查』,也没有认为自己提出的要求能够得到满足,因为韦端清楚,这不符合流程。
今天要是王象答应了让普通民众,即便是『普通』二字有待商榷,但是如果同意了,那么将来又有什么普通民众要查其他的机构,又是同意不同意?
确实,百医馆相比较其他的骠骑新式政府来说,更像是一个半民间的,学术化氛围比较浓厚的机构,也不是那种绝密到了一丝一毫都不能让外人看见的地方,可是这毕竟是代表了斐潜新制度的一个角,一块拼图。
所以韦端清楚,他的要求大概率是不会被答应的……
虽然百医馆对于整个的斐潜新制度来说,是很小的,但是这其实就是韦端精心挑选出来的突破口。
就像是韦端一直在口口声声强调『骠骑重信』一样,信任这个东西,建立很难,但是要破坏却很容易。
只要抹黑了百医馆,那么就等于是在斐潜新制度之下留下了一块阴霾,一粒种子,一处暗疮,在必要的时候,这个阴霾就会扩大,种子就会发芽,暗疮就会变成重疾!
百姓不信任官府的起因,往往都是这样的『小』事情……
韦端太懂了。
三人成虎么,古今中外都在玩。
真相,反而是最不重要的……
韦端可以肯定王象不会然让他查,然后韦端他就可以很自然的转过身来,装作强忍委屈还要替骠骑,替百医馆说话的样子,劝说其他人回去,为了大局,为了国家,为了社稷云云,然后重新收割一波流量,割上一把的声望。
毕竟在斐潜没有来长安之前,韦端就已经割过许多次这样的声望了,业务熟练。
可韦端万万没想到的是,在他准备再高调唱一唱,想要离开的时候,阚泽出现了。
阚泽从百医馆内走了出来……
『你……你你……』韦端惊骇的瞪圆了眼。
灯火晃动之下,按照道理来说,韦端并不能一眼就看清来人,但是奈何阚泽等人太有特点了,高高的獬豸冠,使得其身份呼之欲出。
『韦兄可是以为某在漠北?』阚泽缓缓的说道,语气平缓,不悲不喜。
『呃……』韦端之前的快意,就像是烈阳之下的残雪,瞬间消散,连带着背后开始发凉,头上开始冒汗。
他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了……
下意识的想要退,可是身后一群人堵着,他也退不下去,只能是尴尬的站着,两个眼珠子乱转,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可以钻出去的缝隙。
等到阚泽带着有闻司的从属站在百医馆台阶上,环视一周的时候,原本闹纷纷的场面顿时寂静下来。
『……』阚泽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的站着,目光锐利,宛如实质。
火把噼啪有声。
夜风吹拂而过。
墙头上似乎有一只促织,吱吱的叫了几声。
韦端见势头不妙,强笑一声,正准备说什么,却被阚泽伸手示意拦住。
『请国子尼!』
有闻司的人往两侧略分,露出了一名身形委顿,面容疲惫,神态哀痛的中年人,正是郑玄弟子国渊。
郑玄的弟子有很多,但是良莠不齐,贪欲者也有,忠良者同样也有。
国渊的野心,或者说是欲念并不强,所以他来到了郑玄身边之后,更多的时间都花在了照顾郑玄,和学习经文上。斐潜曾经邀请国渊出仕,但是国渊表示郑玄年纪大了,身边要有照顾的人,便是拒绝了斐潜给与的官职。
国渊踉跄走上前,差点一个脚步不稳摔下台阶去。
阚泽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子尼,节哀。』
国渊点了点头,然后望着众人,才说了『先师』两个字,便是已经滚滚热泪流了下来,哑声而道,『先师……先师突发恶疾,幸得华医师妙手,抢回性命……然,然……然先师年岁……虽有百医馆细心照料,终究大限已至,非人力所能挽……临,临终之时……先师,先师遗有绝笔……』
国渊说完,便是有人将一张巾帛举起。
在灯火照耀之下,几个歪斜的字展现在众人眼前。
『经、正、幸、甚……』
有人念叨着,旋即一堆人都在重复着。
韦端脸色有些发白。
倒不是说郑玄遗笔指出了韦端他有什么问题,而是这一封遗书从侧面证明了郑玄之死是大限所致,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关联,不存在什么阴谋,所以他之前抹黑百医馆的事情,也因为这么几个字就显得苍白起来……
韦端很聪明,他几乎是转瞬之间就明白了郑玄写这几个字的含义。
人之将死,所思所想肯定是最为牵挂的人,亦或是最为重要的事项。
郑玄留下来的这几个字,歪歪扭扭,不成形态,但也恰巧证明了此书是郑玄绝笔,而郑玄临终之时心中所念,依旧是经学正道,感慨他这一生最终是在经学上做了『经正』之事而『幸甚』!
这和骠骑在青龙寺推动『求真求正』的思想是相互吻合的,体现了郑玄一方面觉得骠骑推动青龙寺是正确的,他为自己能做『经正』之事而欣慰,另外一方面也是郑玄对后人的一个期望,希望后人继续『经正』之事,那么郑玄也就『幸甚』了……
韦端尴尬无比,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是笑还是哭,正当他准备说两句场面话就趁机溜走的时候,忽然听到他身后有声音爆喝:『此乃假郑公之书!』
韦端顿时吓得一个哆嗦,转头去看,却见是跟着他一路而来的王雄,气势汹汹,面露狰狞的一边往前走,一边指着那遗书喊道,『此乃假做!某有证据!』
王雄几步走到了台阶之前,似乎是要从怀里掏出什么证据来的样子,但是没想到他掏出来的竟然是一把短刃,明晃晃的便是直扑台阶上的阚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