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出来的那个脚步踉跄虚浮,两鬓斑白,因为剧烈的挣扎喘起气来,披头散发,可眼神并不沮丧颓唐,反现出一种炯炯的光来。
“殿下,这是螺州知府,他都认了。”为首的那个佛师看向善殊,又朝薛妤,路承沢两人分别点头做礼,道。
“都认什么了?”善殊声音稍提高了些,问。
“他说飞天图图灵吸收血气一事与他有关。”佛师一五一十地复述:“他偶然得到飞天图古画,有幸得见图灵璇玑真容,一眼惊为天人,奉为至宝,可图灵天生有缺陷,活不长久,必须用阴损之法吸收血气续命。他身为知府,为色所诱,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妄图瞒天过海,这才酿成大错。”
“我们问过府里的人,都说这位知府确实于年前开始沉溺女色,为此甚至休弃了糟糠之妻。”
“除此之外,搜查的人在后山发现了一座传送阵,听说通往皇城,但在里面没看到人的踪影。”
一派胡言。
薛妤抚过鬓边那只彻底陷入沉睡的蓝蝶,想,裘桐可真是行事周到,将所有的后路铺得明明白白,坦坦荡荡。
按照他的想法,只要将飞天图烧毁,璇玑必死无疑,后宅搜不出来他人,又有一个自愿替死的知府出来顶所有的罪,加之朝廷和圣地之间互相制衡的关系,即便所有人怀疑到他裘桐的头上,也无可奈何。
何为死无对证,这就是。
至于传送阵,那就更好解释,螺州本就是朝廷的一部分,为了加强掌控,建个传送阵不足为奇,而且这阵,也不只螺州有。
他算得确实准。
璇玑陷入昏睡,没有其他有力的证据指向他,明日,乃至未来数十年,他仍是坐在金銮殿上那个威严凛然,不可一世的人皇陛下。
薛妤眼神沉下来,深深看了眼地上狼狈跪着,却自挺了腰杆,颇为大义凛然的知府,道:“押进执法堂大牢,我亲自审。”
佛师领命押着人退下。
“所以,这四星的任务,算完了?”路承沢回过味来,仍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不是真的吧,我虽只做过一次四星任务,可那次真被撵得四下而逃,足足用了四个月才投机取巧勉强完成。”
“这才几天?”
他比了比几根手指,讶然道:“五天。”
“十二天。”善殊笑着纠正:“圣子迟到了七天。”
这话说得,路承沢尴尬地眯了眯眼睛。
“这次未必不是投机取巧。”薛妤眉心微微皱着,想起璇玑昏睡前出手的那一下,总觉她当时像是碾碎了什么,无形中解了这个任务中最困难的一环。
善殊展开天机书看了看,只见小小的卷轴上,四颗星隐隐跳动,明明灭灭的,像是要临时更改难度似的,路承沢当即开口:“不会还有任务做完了改难度的事情发生吧?”
善殊温温柔柔捏着卷轴的一边,也跟着道:“天机书好歹是两大圣物之一,应当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那个“应当”,真是说得十分微妙。
薛妤轻飘飘扫过去一眼,道:“它若是敢,下次灵物榜排名,第一我投给扶桑树。”
“咔哒”一声,天机书上闪烁的光像是被摁了开关一样立刻停止,随后任务那一行的小字在几人的眼中,渐渐碎为流光。
路承沢心满意足地松了口气。
正在此时,善殊身上的灵符燃起,她看着上面显示的来处,长指在半空中点了点。
“两个消息,也说给你旁边几位听。”另一边,佛子伽羧的声音沉在如水的夜色中。
“一,羲和圣地选出了新任圣地传人,季庭溇任圣子之位。”
“二,飞云端提前开启,时间在两月之后。”
这两个消息如平地烟花,炸得在场几位一时失声,半晌。
善殊看了看天色,声音里头一次起了波澜:“两月后?可距离飞云端五百年之期尚有百余年,提前也没通知,怎么这样突然?”
“不知内情,我也是才得到的消息。”伽羧声线寡淡,道:“佛主发话,让你处理完螺州的事,尽早回来,注意安全。”
几乎是他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薛妤和路承沢,乃至溯侑腰间挂着的灵符逐一亮起来,五颜六色的灵光交织在一起,煞是好看。
旁人或震惊或着急,唯有薛妤,心中竟生出一种果真如此的感觉。
好似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将他们三人送回来,既促使着他们接有关朝廷,有关几百年后动荡的任务,又迫不及待地推着他们朝前,补全实力,甚至主动将天大的机缘提前送来,赶时间似的匆忙。
她记得清楚,上一世,飞云端是规规矩矩到了五百年时限才开的。
而羲和圣地,一直到她和松珩闹掰,兵刃相向的那一刻,也没选出个圣子圣女来。
溯侑接了一道灵符,冷声应了几句后切断,走到薛妤身侧,凛声道:“女郎,沉羽阁那边也得到了消息,他们有点急。”
何止有点急。估计现在整个螺州城,最辗转反侧,心急火燎的便是才签下天价契约,结果还没开始动工就收到飞云端开启通知的沉羽阁。
在他们眼里,现在过的每一刻钟,都是白花花丢进江里翻不出一个水花的灵石和银子。
薛妤抿了下唇,应了一声,示意溯侑去忙自己的,她则随意找了个掉光了叶片的大树底,背靠枝干,跟同样闻讯而来的邺主聊了几句。
“既然忙完了那边的事,就早点回来,飞云端非同小可,里面机缘遍地,是许多人一飞冲天的契机。”邺主语重心长。
“知道,再过几天回。”薛妤顿了顿,应得淡而浅。
切断和邺主联系的灵符,薛妤垂着眼,静站了片刻,半晌,又点开灵符,朝下划了一会,选了个名字点了出去。
溯侑捏着手中朝华点燃的灵符来找薛妤时,她正背着灯站着,背影纤细笔直,声音被轻灵的夜风送出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她道:“知道,已经听说了,恭喜夙愿得偿。”
季庭溇十分谦逊,连着道了两声哪里,顿了顿之后,忍不住又开始说起族人投票和另外几人对战时惊心动魄的情形。
“季庭溇。”薛妤听了几句后打断他,道:“我找你有正事说。”
“我就知道,邺都公主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季庭溇意犹未尽地止住话头,道:“什么事,你说。”
“一,羲和近年来行事越发不讲规矩,高高在上,罔顾人生死,希望圣子上任后严加看管下属,该送到邺都的妖鬼精怪,一只不能少,要么从此之后,这项重任就全交给你们来。”
“二,十年前的一桩旧案,属于错判,你修改一下,让人将卷宗送到邺都来。”
“……”才上任就挨了一顿批评的季庭溇顿了顿,道:“说实话,薛妤,这是我听你说过最长的一段话。是谁惹你身上去了?”
“旧案重改倒是没问题,只是时间太久,该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其实没什么意义。”
“有意义。”薛妤言简意赅,吐出一个字:“改。”
灯光下,溯侑脚步彻底停下来,须臾,他捏着那张灵符,筋骨分明的手背失力般地覆在眼睫上,线条锋利的喉结像是受到了刺激似的上下颤动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