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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城近几日邂逅一场连绵不绝的雨,捎带着料峭的轻寒。南方的小城披了层稀薄的雾气,叠翠耸青的山脉向远方绵延开来,太湖之上烟波浩渺,秾艳的花木和生翠的草色在浓夏中繁盛到了极致。
会议室内的气氛压抑而沉闷,一如落地窗外阴沉的天色。
董事会的人各怀鬼胎,已经撕破脸吵了一个多小时了。效忠于许知文的一派和拥护许明德的人争执不休,还有人冷眼旁观,想借此机会坐收渔利。一时之间,会议室内相持不下,根本没讨论出结果。
“许董现在重病不起,怀景作为唯一继承人,这些天来连个影儿都没有,”有人讥嘲道,“我们几个到底是个外人,不好说怀景不孝顺不懂事,但作为公司股东之一,我有资格质疑怀景不负责任,不配坐在主事的位子上。”
“怀景为什么回不了国,诸位难道心里没数吗?”
一力维护许知文的人中,为首的是林之维。他这人油盐不进,任由威逼利诱都不肯在这事上松口。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怀着什么心思,趁着许董病重,想谋权篡位?你们别打错了主意。”
“篡谁的位?”有人冷哼了声,“林总这话可就说错了,在坐诸位可都是为了新翼任劳任怨的人,这可不是他许知文的私人财产,你可别寒了大伙的心。”
“我来讲一句公道话,”旁边有人借着劝架的机会,打着哈哈说道,“这些年的市场,可不再适合‘小火慢炖’那一套了。尤其是IT领域,很容易被人弯道超车,需要的是大刀阔斧标新立异的人。”
他话音一落,立马有不怀好意的人帮腔,“是啊,老林,别怪我说话难听,许董虽然为新翼立下汗马功劳,但他太过保守,就算不出今天的事,也该换换血了。”
“这叫公道话?这他妈简直是无耻至极!”林之维怒了,拍着桌子站起来,“许董在这个位子的时候,你们敢说这种话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一个个老东西,不是被他许明德收买了,就是想自己上位,还敢在这里觍着脸装公正?”
都是老油条,所谓的“我来讲一句公道话”,潜台词无非是“我拿了别人好处,得干事了”。
“林总,我看你是老糊涂了。什么叫被收买?”这人被戳穿后眼底一暗,立刻摔了脸色,“我行的正坐的直,只为新翼和在坐每一位董事效忠,你可别仗着自己资历老就大放厥词。”
“好了诸位,别吵。”
在会议室仅次于主位的右手边管理位置上,一直沉得住气的许明德,忽然开口喊停了。
“林总对大哥忠心耿耿,我理解。大哥这些年为了新翼呕心沥血,这些年在座各位有目共睹,我是他的弟弟,自然比你们心焦,”他眼底划过一丝精明的光,“但董事会不能无人主持,就算不是我许明德来接替也没关系,总得有人来主持大局,对不对?”
“明总,您是许董的弟弟,这个位置有您来坐才是众望所归。”
“是啊,再说了,现在怀景也不在,您现在是会议的最高持股人,临时代理董事长一职,那就是合情合理,顺理成章。”
拥护声掀起,有人冷笑了声。
“怎么,明总是想自己坐这个位置?”
“我知道在座各位对我可能有异议,没关系,新翼虽然是许家的产业,也有在座各位的一份,我虽然是目前与会的最高持股人,但没有独吞的意思。”许明德假仁假义了两句,看着特别讲理,“这样吧,简单一点,投票表决。”
他本来就是有备而来。
坏话让其他人说尽,好人由他来当。将自己大哥唯一的儿子阻在国外,又靠利益收买和把柄威胁,搞定了大部分与会人员,连他大哥的律师都被他搞反水了。
眼前的位置,他势在必得。
林之维狠狠地握了下拳,愤懑堵在胸口,虽然有心维护,却没办法力挽狂澜,连着说了两句“你们”,颓然无力地坐了下来。
许明德在其他人的恭维声里,推拒了几次,如愿坐在了主位上,“好了,承蒙诸位错爱,我许明德就暂代新翼董事一职。既然大局已——”
他的话音未落,会议室的门砰的一声被人撞开了。
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地聚拢在会议室门口。
许昭意娉娉婷婷地站在会议室门口,视线漫不经心扫过其他人,轻轻一笑,“呦,不容易,还真是让我赶上了。”
她径直朝主位走过来,脚下像是生了风,长裙摇曳生姿,细高跟“咔哒咔哒”地踩在了大理石地面上,也踩在了在坐所有人的心上,沉稳得莫名让他人心慌。
“你是谁?”
“前台怎么回事,是谁把人放进来的?保安呢?”
会议室内的各位大多不认识许昭意,但许明德认识。
许明德心底咯噔一下,暗自迟疑了几秒“她怎么会在这儿”,而后又觉得一个小丫头掀不起多大的风浪,面上还算和蔼,语气也还温和,“昭意,你怎么来了?”
他摆了摆手,给秘书递了个眼色,“你先出去,不管有什么事,都等会议散了再说。”
“三叔,可能要麻烦您让一让。”许昭意轻轻懒懒地立在他身侧,勾了下唇,不温不凉地懒声道,“这个位置,该由我来坐。”
“胡闹!”
许明德的面色瞬间沉了下来,拿着长辈的架子,语气威严道,“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这是你能随便开玩笑的地方吗?”
许昭意也没兜圈子,接过秘书递过来的档案袋,往会议圆桌上一扔,“这是怀景的股份转让书,您可以确认一下。现在有资格坐在这里的人,是我。”
会议室内瞬间陷入了死寂。
死一样的沉寂。
许昭意面向各怀心事的其他人,声音不高,但掷地有声,清晰地传达到会议室的每一个角落,“我以新翼最高持股人的身份宣布,会议所有内容作废。”
她勾了下唇,面色沉静又冷淡,“在座的各位有什么异议吗?”
这话恍若往深湖投入了一枚定时-炸-弹,适才的平静才维持了几秒,就掀起了轩然大波。整个会议室内的人都再也坐不住了。
全场哗然。
许明德脸色微变,阴沉沉地翻了下档案袋里的内容,手指骨节都捏得发白了。他手底下的人看他面色不善,就知道许昭意说的是真,也不敢质疑,会议室内乱成一片。
“他许怀景是疯了吗?父亲住院连个影儿都没见着,把我们一群股东撂在这里。现在又将手里的股份给一个丫头,戏耍我们吗?”
“明总,这是怎么回事?”
“简直是在开玩笑,新翼竟然要一个小丫头来主事吗?”
“你们刚刚聊到哪儿了?让我来猜猜看,”许昭意屈起指骨,在桌面上轻轻叩击了两下,不疾不徐道,“是不是聊到最高持股人才配做这个位置了?”
会议室的人面面相觑,但鸦雀无声,没人敢答一句是。
如果他们真应下了,岂不是让一个小丫头顺理成章上位?
“好了。”许明德握着杯子重重地砸了下桌面,暗地里使了个眼色,“时候也不早了,各位今日都辛苦,大哥又不是醒不过来,这事不急,改天再议。”
“谁敢走?”许昭意冷冷地掀了掀眼皮,“双标得有些明目张胆啊,三叔,您这私心也不藏着了?”
她似笑非笑,“怎么,这位置你坐得,我坐不得?”
“三叔没有不支持你,不过大家也忙了一上午了,事情可以容后再谈。”许明德起身,像个和蔼的长辈一样,拍拍许昭意的肩,“昭意啊,既然回临城了,就去医院看看你大伯,闲着没事逛逛街、买买东西,在临城好好转一转。”
他搭在许昭意肩上的手施了力,威胁性地狠狠一按,“你一个女孩子,这种事情就该交给亲人,不要掺和了。”
但不知怎的,许昭意还是好整以暇地现在那儿,纹丝不动。
许明德略微诧异,阴鸷又混浊的眼底闪过一丝精光,温和地笑了笑,“三叔从小看着你长大,总该提点你两句。”
“三叔有空指教我这个小辈,不如劝劝自己,不该动的东西,那就原样放回去。”许昭意抬眼时,素净漂亮的面容生出一种慵倦的妩媚来,“当心拿不住也端不稳,自个儿平白惹上一身腥。”
“小丫头有志气是好事,可别打错了主意,伤了一家人的和气。”许明德冷哼了一声,扫了眼其他人,“坐在这里的按年纪,按资历都是你的长辈,这里不是你随意使唤人,耍小姐脾气的地儿。”
事情骤然发展到这个地步,拥护他的没声了,反对他的按兵不动,原想趁机搅局的也在观望。
会议室内很快走得干干净净。
似乎是拿他无计可施,许昭意冷笑了声,摔了个背影离开。
助理拿起那份文档跟了上去。
等人一走远,许明德将手边的茶杯狠狠掷了出去,暴跳如雷。
“小贱人,敢跟我斗!”他的面色越来越沉,眼底的情绪阴狠又不善,“许怀景那个小畜生,被挡在国外还不安生,他们什么时候联络上的?这么重要的事竟然没人汇报,国外的人都是饭桶吗?”
水珠和玻璃碴子四溅,热茶撒在在光洁明亮的大理石地板上,水汽袅袅升腾,很快消散在空气里。
秘书此刻就立在他身后,半步之遥,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听到他发怒,秘书战战兢兢地上前,“国外确实没有消息传过来,确实没人想到,许怀景这么信她,真舍得将股份拱手相让。”
无心的一句话,反倒是给他提了个醒,脑海中有念头一闪而过。
“好啊,”许明德冷然一笑,凶狠下来的脸色,阴沉得快要滴水了,“我二哥倒是养了个好女儿,耍阴招都耍到我头上来了。”
不消多想,许昭意在会议上丢出来的股份转让书,未必是真的。
“假的?”林之维怔了下,打量了眼许昭意,因年长而沉哑的声音,震惊地扬高了些,“你让人伪造转让书,这怎么可以?”
其实档案袋里并非是一堆废纸,的确有一份股份转让文件,但是许昭意让周明扬伪造的,结尾的签名和公章是秘书找人搞的高仿。
如果细看,根本经不起推敲。
林之维微微蹙眉,“万一你三叔再谨慎些,当场看出了端倪……”
“没有万一,林叔,他不会细看,他也没心情看的。”许昭意转了转指间的戒指,含讥带俏地说道,“我三叔筹谋已久,怎么肯将今天的一切拱手相让,让我顺理成章地上位?就算他心里有疑,也不敢拿这个打赌。”
她轻轻一笑,“他多少要再来我这儿摸个底,试探试探再说。”
人就是这样,对于筹谋已久的东西,即便按耐不住,也不敢轻易冒险。
林之维回忆起会议上的细节,相通了其中的关节。饶是见惯了职场上的手段,也被眼前小丫头的胆大和果决震到了。
他替她捏了把冷汗,“你这样做,未免太冒险了。”
这法子的确冒险,万一被人戳穿了,可就不好收场了,回想起来都是后怕和心惊。她虽然知道后果,但不搅黄了今天的会议,等她大伯醒过来或者等她堂弟回国,一切都回天乏术了。只有剑走偏锋,才能出其不意,多几成胜算。
今日的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她三叔果然上钩了,短时间内他不好再召开第二次股东大会了。
至少今天不会。
“非常时期只能用非常手段,”许昭意面上的笑容很轻地浮了下,“出了什么事,我担着。”
“你一个小丫头,做事倒是果决多了。”林之维不吝赞赏之色,微叹道,“听说早晨在病房外,你父亲已经大动肝火,跟你三叔吵过一架。可惜崇礼兄弟耳根软,被你三叔说了几句,也没继续追究。”
他摇了摇头,“许明德狼子野心,未必拿你父亲当兄弟。”
许昭意的父母接到消息,并没有比她快多少,现在还在医院。
临城的事闹到这种境地,消息却封锁得非常好,要不是狗仔误打误撞,恐怕等股东大会结束,都不会有风声透出来。
许昭意了解她父亲,其实未必是受了她三叔诓骗,只是不太想看到兄弟阋墙的一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欺欺人罢了。
林之维看她略微恍神,转移了话题,“说起来还有一茬,本来会议上翻不出太大的风浪,可惜一向对许董忠心不二的文律师,今日突然反口。任我怎么说,他都不肯交出协议,恐怕已经被收买了。”
“估计是被捏住了什么把柄。还要麻烦您派人盯着他点,”许昭意轻笑了声,倒也不着急,“若是查不出来缘由,也不要紧。只要他别想不开,替我三叔伪造出什么证明,给我添乱就行。”
“好说。”林之维欣赏地打量着她,有些惋惜眼前这个谋算心机可圈可点的人,竟是小丫头。
他面上倒没显露出什么,语气和善道,“你这些日子也小心些,虽是你三叔,可他——”
他话只说了一半,点到为止。
“您放心,他还不敢在国内动手脚,”许昭意轻嘲,垂着眼睑奚落了一句,“我这个三叔,这些年做下的事有几件能摆在明面上?再来几遭简直是自寻死路。”
“你心里有计较就好,”林之维微微颔首,沉吟了下,“只是今天的事,恐怕唬弄不了太久,接下来你要怎么办?”
“等。”许昭意朝后靠去,轻轻落落地说了一个字。
“等?”林之维微微蹙眉。
盛夏的蝉鸣声嘶力竭,郁郁葱葱的树木在车窗外飞快地后撤,掀起的一阵风都席卷着沉闷的热意,压抑得喘不上气,这是夏日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许昭意笑了笑,微阖上眼睛,也没再解释什么。
她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拖延时间,如果她的小堂弟还赶不回来,那就只能看周明扬的动作是否利落,能不能赶在她三叔反扑之前,送来一把新的“利刃”了。
闹了股东会议这一出,许昭意倒也不着急,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在临城吃喝玩乐消遣了一天,也没回公司。
夏日的雨势很急,来得快去得也快。
月落雨昏芙蓉浅,渐次亮起的红灯笼倒映在河里,游船拨开水面醉人的微光,古桥横跨波光潋滟的水面,两侧是烟柳画桥、粉墙黛瓦,临城的夜景别有一番风帘翠幕的古韵遗风。
“半日偷闲酒一樽。云儿片片升,船儿缓缓行,酒盅儿举不停,脸庞儿醉生春,情至缠绵笑语温……”
有人在岸边唱着曲儿,挺经典也挺熟悉的一段唱词。
许昭意在游船上听了会儿评弹,吃了一盏茶才示意艄公靠岸。
岸边的酒楼里提前预订好了水云间,一路走上去,外面的喧嚣和热闹散去,倒是清静许多。
侍应生推开了水云间的门,已经有人等在里面了。
许明德就坐在主位上,掀起视线看了眼她,冷刀子似的掠过她。
许昭意倒没多意外。
“三叔。”她微笑着喊了一声,从容地在他对面落了座,“什么风把您吹到我这儿来了?”
“你回临城来,咱们叔侄俩也没好好叙过话,你不记挂叔叔我,三叔还是惦记你这个亲人的。”许明德假惺惺地关怀道,语气平和,但话里带着刺,“怎么,不来看我,你也不去医院看看?”
“这个不劳您费心,上午就去过了。”许昭意薄唇一挑,“医生说大伯情况稳定,这几日就能醒。我爸妈嫌我什么都不会做,碍手碍脚,把我赶出来了。”
许明德略微混浊的眼底起了一瞬间的凶狠,很快平寂下来,“那就好。”
他没直接挑明来意,许昭意也就陪着他装聋作哑。
打了几圈太极,许明德沏了沏茶盖,“昭意啊,这里没有外人,咱们叔侄俩也就敞开了说,你在董事会上的文件,有问题吧?”
许昭意的动作一顿,在他将情绪尽收眼底后,才敛了情绪,“三叔这是说的什么话?”
“你的小聪明,也就糊弄糊弄你这种孩子,”许明德冷哼了声,以为捏到了她短处,心里得意她欠火候,“这是你能胡闹的事吗?”
他的语气压不住的冷硬,透出一种上位者的威压来。
许昭意垂了垂眼睑,不动声色地瞟了眼时间,没有说话。
十九点二十三分十七秒。
按理说周明扬该到了,也不知道路上被什么耽搁了。
她略微走神,这副表情落在许明德眼里,是被戳破后的心虚和紧张。
“伪造文件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许明德依旧不紧不慢,把控着整个谈话的节奏,“不过你我是一家人,只要你还拿我当叔叔,我自然不会跟你计较这种小事。”
许昭意抬了抬视线,看不出抗拒的情绪。正相反的,她似乎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三叔的意思是?”
“你实在是太胡闹了,这若是传扬到其他人耳朵里,未来哪还有你的立足之地?”许明德见她紧张,震喝了几句就话锋一转,主动抛出橄榄枝,“现在你大伯还没醒,身体需要休养,总需要一个人来主持大局。都是许家的人,三叔相信你有自己的判断,总不会帮着外人。三叔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你。”
呦,这就开始邀买人心了。
这不就是先威胁恐吓再糖衣炮弹,打了一巴掌再给颗枣吗?
合着红脸白脸都让他一个人唱完了,川剧变脸非物质文化遗产继承人吗?
妙啊。
“可是大伯属意于怀景,等大伯醒过来——”许昭意语气稍顿,像是被他说动,故作为难道。
“欸,”许明德声音一扬,“这本来就是整个许家的家业,你大伯为人正直,并不会为了一己私利侵吞。他现在要养病,怀景还小,不懂事,最近都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
他面色和蔼下来,“要我说,怀景倒不如你,这里面也该有你的一份。”
大伯的确为人正直。
但不就是因为他太正直,我爸太良善,才招来你这种祸患?
许昭意轻抿了口茶,在心底腹诽。
“昭意啊,你虽然是个女孩子,但有本事,不该被埋没了。”许明德替她不平道,“凭什么公司都归他许怀景啊?若是三叔能做主,一定有你的一份。”
许昭意迟疑了下,像是在替他担忧,“可怀景早晚会回来,若是拿出遗产继承协议,这事恐怕不好收场。”
见她为了点利益,就站了自己阵营,许明德虽然鄙夷,但心里难免得意。
“这就不需要你操心了,你到底年纪小,考虑得不周全。”许明德拨了个电话,似乎想向她印证自己已经大权在握,“文律师是个识大体的人,他知道自己该站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