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高高在上的督主,胸口叫她插着花就算了,还要解释猴儿拉稀,未免有点折面子。再说这东西解释不清,干脆做给她看,便对摊主道:“给咱们来一个。”
那摊主高呼一声“得嘞”,底下孩子雀跃起来,轰地一声炸开了锅。音楼倚在他身旁看,见那小贩舀了一勺糖稀在手里搓,搓完放进抹了滑石粉的木头模子里,扽出一段来就嘴一吹,再稍等一会儿把模子打开,里头就是个空心的孙猴儿。
“也没什么,不就和范子货一样,照着模子的形状长嘛!”她有点不屑,这帮孩子眼皮子浅,这个也值得大呼小叫。
“您别急呀,后头还有花样。”那小贩咧着嘴笑,“要不孩子们怎么爱看呢,他们可都是人/精儿,专挑有意思的玩儿。您瞧好……”
他拿苇杆儿蘸了糖稀来沾猴儿,最后在天灵盖上凿个孔往里灌糖浆,慢慢灌了大半个身子,那乌油油的颜色在灯下晶亮。他伸手递过来,另一手托了个小碗子,对音楼笑道:“您在它屁股上咬个洞,屁股破了糖浆就流出来了,可不跟拉稀似的!”
想想真够俗的,可俗也俗得有意思。音楼听了龇牙去咬,肖铎在边上指点,“碗和勺都是江米做的,一整套全能吃。”还想提醒她小心嘬口子,谁知她用力过了头,屁股咬下来半截,糖稀瞬间倾盆而下,流得满身尽是。
她傻了眼,摊主和孩子们也傻了眼,心说这是哪儿来的乡下人,连吃都不会,白长了这么大个子!再看看衣着光鲜,也不像穷家子,赶紧抽出手巾递过去,一面打圆场给脸,“哟哟哟,头回吃这个免不了的,我们这些天桥小玩意儿入不了贵人们的眼,您瞧这闹得!”
音楼的白衫子上淋淋漓漓全是糖稀,她哭丧着脸对肖铎,“怎么办?这回可玩到头了。”
肖铎只管拿手巾替她擦,来来回回好几下,才发现擦的地方高低起伏,似乎不大对头。他抬眼看她,她涨红了脸,紧咬着嘴唇只不言声。他突然一慌,忙把手巾扔给摊主,摸了块散碎银子撂下,找头也不要了,拉着她就往人少的地方走。
人堆里穿梭,他仰着头看天上月,“刚才是臣一时失手……”她闷葫芦一样不说话,他停下来,显得有点局促,“臣是瞧您衣裳脏了,绝没有非分之想。”
还要有什么非分之想?她怨怼地看他一眼,隔着衣裳就不算么?现在天儿暖和,穿得也单薄,有个刮蹭都在手底下。
她鼓着腮帮子的样子像条河豚,他窘着窘着发现招式不对,又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碰着了又怎么样?他无奈地笑,悄声在她耳边道:“娘娘对臣这样防备,臣的一片苦心岂不白费了?您不是气量狭小的人,臣原就在内廷伺候,有些什么,笑一笑就过去的事儿,耿耿于怀可不好。”
他在她耳边呢喃,温热的呼吸直钻进她耳蜗里。她缩了缩脖子,“我气量本来就不大,是您高看我了。您好好说话,再凑这么近我要发火啦!”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他敢接着来就试试!
他果然抽身了,抱着胸审视她,“惹火烧身的事臣从来不干,您这么说,大约是不打算跟我去江浙了?”
他拿这个来危威胁她?他是吃准了她,打算一辈子捏在手里耍着玩吗?
“厂……厂臣,此话怎讲呢!”她结结巴巴说,“我跟您南下是皇上特许的,这是上谕,您公然抗旨好像不大好吧!”
“臣临行那天万一娘娘有旁的事耽搁了,留在京里对皇上来说求之不得,定不会为此怪罪臣,反而要赏臣呢!”皂条软巾被风吹到胸前,他两指挑起来往身后一扬,复哂笑道,“不瞒娘娘,娘娘忌讳的事儿,恰恰是臣最爱干的事儿,真急煞人了,这可怎么好呢!”见她张口结舌,他愈发舒心了,不过万事适可而止,真把她惹恼了,直肠子一根到底也难摆布。他正了正脸色左右探看,“当务之急还是找个摊儿买件衫子给您换上,您瞧瞧,孩子吃饭也不及您这样,要是遇上熟人,这副邋遢样子可要惹笑话的。”
音楼拗不过,只得跟他沿路找估衣铺子。夜市上真热闹,吃的玩的不算还有杂耍。头上顶盘子、顶缸,拿人当靶子扔飞镖,还有耍叉吞刀,把她看得眼花缭乱。
最令人惊讶的是胸口碎大石,一个胖子精着上身,那层肥膘叫她想起了蒜泥白肉。就那么个身条儿滚钉板,肚子上压块大青石,旁边人一锤下去嘛事儿没有,站起来还乱溜达。看客们拍巴掌称道,她也凑趣儿,拔嗓门儿叫了一声好。
她就是个孩子脾气,脚下拌蒜不肯迈步,肖铎只能拉着她走。走了一段迎面遇上个人,步子忽然就顿住了。
音楼转过头看,乍看之下大感惊讶——那是个年轻女孩儿,十四五岁年纪,眉眼生得极好。黑鸦鸦的头发随意绾了个髻儿,鬓边戴了个金蛙慈菇叶的小簪头,一对玉兔捣药耳坠子在灯下晃悠,兔子的两个宝石眼珠子嵌在白玉脑袋上,显得出奇的红。打扮其实不甚华美,可是那脸盘儿和通身的气度,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这些还是其次,重要的是姑娘见了肖铎的神情,活像见着了鬼。音楼心下奇怪,再回眼看他,他轻轻蹙着眉,似乎有些不知怎么开口。
这是遇着旧相识了么?到底什么情形暂时弄不清,只见那姑娘慢慢挪步错身过去,也不再流连市集了,带着贴身的两个人越走越快,一路往街口的马车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