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庄人心里的小火苗燃成了熊熊大火,杨庄唯一能烧的杨员外家已经成了白地,于是在马老七的带领下,这团烈火迅速向赵庄、大小徐营、董营……蔓延开去。
很快,四郊十里八乡的缙绅富户们都被破了家。尽管这是一个满目疮痍的大荒年,大多数百姓还是过上了餐餐细粮,顿顿有肉的美好生活。
尽管很短暂。
不少人再种地了,大片大片的农田荒芜在那里,旅人们往往要走上半天,才能间或着看到零星的耕者。而南阳府的钱大人则喜获大丰收——抄来的金银细软不说了,康师爷是个识货的行家,在后面一系列的官府查抄行动中,古玩字画名人真迹,没什么能逃得过他的法眼。
尹二五们不懂这些,也没心思去想,只要白面馒头敞开肚皮吃,再杀了那些土豪劣绅家养的猪牛羊鸡大快朵颐,就是神仙的日子。至于往后……谁管得了那许多!反正大家都在吃,你不吃,活该你倒霉!
让尹二五最开心的,是看着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员外老爷们匍匐在自己脚下涕泪交流地讨饶,那感觉,简直像金甲天神附体般爽利。马老七真是个人才,竟琢磨出那许多收拾人的花样。比如说,用鱼线捆住一只大拇指和一根大脚趾,再把人吊起来,高度刚好让他踮起另一只脚尖能勉强站立、面冲墙壁跪在摞起来的碎砖上,再用脑门把一块大青砖顶在墙上、再比如,等河里冻上坚冰,砸开一个窟窿,把人两腿绑了杵下去,腰际卡上木板,上半截冻在冰面上,为了尽可能延长其痛苦,还搭个窝棚里面生上火……眼前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马老七,再不是蜷在土谷祠廊下的那个人人瞧不起的无赖子。
跟着马老七吆五喝六地横行各乡上了瘾,眼看着四野乡下再没啥可折腾的,于是开了春大家一窝蜂涌进了南阳府城。
这次进城,打了半辈子光棍的尹二五可算开了眼。有次在城门口抄杂货摊子,见到一伙出鬓(错别字,那个词尾尽——好吧,这俩字也是错别字)的,原来是一个姓骆的举人谋逆下了狱,老婆上吊死了。自从董营出来,马老七其实已算不得光棍了——大家都知道董员外的闺女死前遭遇过什么,但谁都不敢说啥——听到路人指指点点的议论着骆家娘子多漂亮多可惜,马老七还是领着众人截住了抬着棺材的骆家几个下人。
失了主人的下人们,只是本着近乎本能的朴素的感情去埋少奶奶,自己今后的生计还茫然无计,哪里敢跟气势汹汹一口咬定棺木里有大逆证据的马老七们硬抗,挨了几下棍棒便扔下棺木抱头鼠窜了……
死者的遗容已被整理过,但舌根的软骨断了,还有一小节没法子塞回嘴里,看着挺瘆人的。饶是如此,也没有挡住光棍们的好奇心、等这帮家伙研究完外部,进而对内部构造又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有人掏出了刀子……
天傍黑了,光棍们终于散去,边走边议论着活该:朝廷赐了你功名,这是多大的恩典?这厮居然谋逆,岂不是报应活该么!尹二五孟有财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仿佛自己刚刚做下的是一件正义的事情,不时有人说出几句下流话,大家听了都是过瘾的哄然大笑,心中再没有什么罪恶感的顾忌。第二天出城砍柴的人见到的,只是被劈散架的棺木,和野兽啃噬殆尽的碎骨血痕。
转眼又到了缴皇粮的日子。
田野大半都荒着,不过,钱大人的命令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张麻子亲自指挥着马老七、还有尹二五们各村挨门挨户地收。张麻子私下里对马老七说了,钱大人只看各村收来的数量,才不会管是如何收上来的!于是那些依旧老实巴交地种田的倒了大霉,管你什么口粮种子粮,别家没有只有你家有,你说咋办?
刁民们总是能想出各种办法藏粮食,不过这可难不倒张麻子马老七他们——你家几亩地大概出产多少众人心里都有数哩!还有一个现象被大家陆续发现了:你对其他人下手越狠,便越能得到信任!换句话说,你便越不需要担心被催逼到自己头上!那些密报邻居藏粮被起获的,不少还拿到了赏钱!
不过,等所有人都发现了这个诀窍,邻里间都像防贼一般提防着彼此,密报的成功率直线下降,逐渐变成了泄私愤的手段,张麻子们往往刨的满头大汗一无所获,也失了兴致。再等到查看粪便颜色的方法被发明出来,所有人的好日子终于都走到了尽头……
田地彻底没人种了。头年离村十几二十里外的荒山旮旯还有人偷摸开出几分地种点杂粮,现下也都荒了,草长了一人高。张麻子等官差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马老七自从被不认识没交情的陌生衙役赶出城,也迅速像霜打的茄子般瘪了下去。诺大的南阳府,别说见机得早跑出去的几家富户,普通人也投亲靠友的走了不少,剩下的都形销骨立活鬼似的——其中大半,都曾经和自己一样,着实有过一阵吃香喝辣的美好时光。
尹二五身上被阳光照着,觉得有些燥热。肚里没食,一出汗就觉得头昏,于是停止了胡思乱想,从破炕上爬起身,走出门外,苦苦思索着哪个山旮旯还没去过,今天要去碰碰运气看能否挖到点野菜。
尹二五拖着脚来到河边,想先喝上几口水压一下饥饿感,没走几步便呆住了:五六里外的淯水河道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舟筏,一眼望不到尽头,正在向自己缓慢而又坚定地驶来!
关盛云的大军到了。
存稿告罄。尽管是小说,为了保证质量,写作时要参考大量文献,以后很难做到每日一更,两三日能更一篇就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