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佯装不悦,哼了声,‘不知是谁亲口说过,“那绿芙姑娘何等娇媚动人,取悦本王……”’
他放声大笑,她娇嗔捶了他几拳,‘讲到绿芙姑娘就笑得这么开心!’
忍不住将她搂在怀里,深深吻下。
傻星儿,从头到尾,我心里始终只有妳一人,何必与其他女子争风吃醋?
直吻到她轻声娇喘,他感到身子莫名躁动,这才缓缓放开。
他笑她,‘别光顾着说我,妳自己呢?先不说疾冲,还有那通州少主……’
思绪一下子回到再次相遇的那一刻,但当初那纷杂无解的迷惘、质疑、愤怒与悲伤,如今回想起来已能一笑置之。
她推开他,气呼呼起身,‘你明知道我一直对你——’他打断她,‘我知道,妳甚至在奎州连退数十位求亲者,都是为了我。’
‘你少自以为是!’
被说中了心事,反而口是心非,不愿承认了。
又爱吃醋又爱闹脾气,可为何在他眼里依旧如此惹人怜爱。
见她作势转身要走,他赶紧起身从后头搂住她,‘别气了,不过就是说着玩的。’然后抽出怀里红线,一端绑在她的小拇指上。
她讶异地看着他将红线另一端绑在他自己的小指上,问:‘你知道我要做巧果?’
‘外出了一趟,六儿告诉我送了什么过来,就猜到了妳要做巧果。’
曾经被他亲手斩断的红线,又回到了手上,将他们两人紧紧相系。
她满足地笑了。
‘星儿。’他忽道,‘这条红线,在我这端绑了死结,可在妳那端,却是活的。’
绑了死结,是因为我这一生,心里就只有妳,谁也无法解开。
绑了活结,还能解开,等我不在了,妳就解开这红绳离去吧,别再挂念我了。
她明白过来,硬是将自己小指上的红线打了好几个死结,‘我这人就是这么死心眼,八年都这么过了,十八年、二十八年我都打算这么过!’
‘星儿……’
‘不听!不听不听不听!’她挣扎着,泪如雨下。
为何一直要提醒她,这样美好平常的日子稍纵即逝?
他紧紧抱住她,忍住不舍与痛心,安慰道:‘好,不说,再也不说这些。’
她转过身,依偎在他怀里大哭。
她从不在人前哭泣的,可唯有在他面前,她毫无防备。
他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像哄着孩子似的。
世事沧桑,生离死别,从不后悔与你相遇,只遗憾真心相爱的时刻,竟那么短暂,如朝露梦幻。
哭着哭着,她稍微退开,纤指轻触他胸口,目光有些不敢置信。
难道会是……
他将狼牙链由胸前衣襟拉出。
‘怎么会……’她讶异不已。
八年前,她当着他的面,将亲手赠与他的狼牙链扔入女萝湖中。
八年后,换他当着她的面,将狼牙链扔入天牢里的火盆内。
可如今它依旧在他身上!
‘失去妳已太痛,我不想再失去妳我之间的回忆。’他淡淡道。
原来放不开的不是只有她。
摘星再度紧紧搂住他。
‘回忆……永远都在,但我很贪心……我想要再多一点……’
仰起头主动吻他,娇小的双手贴在他宽厚胸膛前,感受那依然温热的心跳,柔软身子紧贴着他,虽然有些僵硬,但他感觉到了她想要什么。
‘星儿,不行。’他闭上眼,努力调匀呼吸。
他不能再拖累她。
‘为何不行?我偏偏就要!’她倔强地耍起性子,捧住他的脸深深一吻。
‘星儿,我不行……’
‘我想当你的妻,为何不行?我只不过想要多一点回忆,哪怕只有一夜也好,让我当你的妻,堂堂正正的妻……这辈子我再也不要别人……狼仔……我求你……’她其实想要很多很多,但来不及了,那么能不能只要一个晚上的温存就好?
他挣扎着不知是否要屈服,若她成了他的人,往后他不在了,她该怎么办?
虽然他知道她很坚强,但他不忍。
‘狼仔……’
细声软语在耳边回荡,软玉娇香在怀里沈醉,他闭上眼,终于不再坚持。
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
他们只有一夜,却是最温柔、最缠绵的一夜。
烛火跳了最后一下,熄灭。
他迟迟不愿入睡,就这么瞧着她的睡颜,直至烛火烧尽,屋内陷入一片黑暗。
但目光依旧流连在那张娇美脸蛋上,不舍离去。
原想就这么看着她到天明,体内兽毒忽不受控制,他起初拚命压抑,不愿吵醒她,但身子颤抖越加剧烈,他不得不踉跄退开,一离开床便单膝跪地,全身如火焚,颈间黑色经脉暴胀,额头汗珠不断落下,呼吸急促,痛苦万分。
她惊醒过来,披散着发丝,赤脚跳下床,‘怎么了,很难受吗?’
他脸色苍白,浑身不由自主颤抖,却仍安慰她道:‘不要紧,忍一下就过了。’
她跪在他身后,紧紧搂住他,泪眼模糊。
难道他最后的一个月里,夜夜都要承受兽毒攻心的痛楚?
‘别哭了,我没事。’他感受到她颤抖的身子,握住她的手。‘星儿,妳知道吗?光是今日,我便深感自己活得比过去的每一天都快乐。’
她贴在他赤裸背上,不住摇头,温烫泪水滴滴落在他身上,烧灼着他的心。
不够,根本不够,只有一日哪里足够?
这一夜,她就这样抱着他,始终未曾松手,就怕一放开手,他就会不见了。
长生林内祭天仪式突遭中断,朱友珪虽自请责罚,朱温却未多加怪罪,只道也许天意如此,不欲借命予他,隔日便称身体不适,打道回府。
朱温回到京城后,休养几日,召见朱友珪,竟是已决定要将皇位传给这个二儿子。
朱友珪喜不自胜,他暗地万般安排,却没料到朱温会自行决定下诏传位,他当场重重一跪,起先推拒,直到朱温摆起脸道:‘朕心意已决。’
‘父皇,儿臣只是暂时监国,绝不敢有非分之想。若父皇坚决如此,儿臣……只能长跪不起。’朱友珪不胜惶恐。
朱温奸诈,朱友珪矫情,表面上父慈子孝,暗地里却是钩心斗角。
‘友珪,朕当然想再手握天下,只是如今……却已连双眼都不好使了。’
‘父皇!’朱友珪佯装惊讶。
先以利诱之,再主动曝露自身弱点,争取同情,意在让朱友珪放松戒心。
朱温听得朱友珪语气担忧焦急,更刻意用力咳嗽,上气不接下气,张锦连忙端上汤药,朱温接过喝下,缓缓道:‘朕的双眼,自有太医操心,你便把心思都放在治朝监国上吧!’
‘但如此重责大任,儿臣实在承担不起!’朱友珪仍在推让。
‘朕四个儿子里,你其实是最像朕的,把朕一手打下来的江山交给你,朕也最放心。老实告诉你,将楚楚留在朕身边,本是对你大权在握,有所戒备,但如今朕倒是真喜欢她,你登基后,务必好好善待她,也别怨恨朕过往戒心太重,留点日子让朕颐养天年可好?’
朱温如此推心置腹,朱友珪只觉受宠若惊,见朱温心意已决,便不再推辞,磕头谢恩后,难掩满脸喜色离去。
朱友珪离去后,朱温疲惫老迈的双眼忽现精光。
密令已发,他信得过的军侯正在洺州齐聚,朱友珪欲接班登基,储君需斋戒七日,闭门不出,这七日已足以让他完成布局,如今就等着朱友文回来,助他一臂之力,将朱友珪的势力斩草除根!
月黑风高,大梁皇城内显得格外寂静。
寝殿外的悬挂罩灯轻轻摇曳了几下,其中一盏忽地熄灭,一名宫人连忙取过梯子,重新点上。点完灯后,他往回一望,居高临下,只见一队人马明火执仗正由宫门外闯了进来,不禁大惊失色,想要呼救,一支暗箭射穿了他的喉咙。
尸首落地,其他宫女纷纷骇叫,宿鸟惊飞乱啼,夹杂着宫人们的哭喊,不一会儿又迅速安静了下来,空气中弥漫血腥。
正在龙床上安歇的寝殿主人仓促惊醒,历经过多少腥风血雨,殿外的哭喊与血腥弥漫让他知道大事不妙,难道那逆子真反了?
‘来人!来人啊!张锦!’气急败坏惊呼,却惊恐发现无人回应,连仍旧随侍在侧的张锦也不知去向。
‘朱友珪,莫不是你这逆子真造反了?’
一道人影从阴影处缓缓现身,果真是朱友珪。
只见他气定神闲,负手而立,‘正是本王。’
‘你居然悖逆如此,天地不容!’朱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咆哮。
朱友珪冷笑,‘父皇此言差矣,身为一个父亲,却处心积虑想除掉自己的儿子,又岂是天理所容?父皇如此轻易便答应传位予我,背后必有蹊跷,与其继续坐以待毙,不如提早下手,这,也是父皇您教会我的。’
朱友珪身后一闪,一队精兵已将寝殿团团围住,为免夜长梦多,朱友珪摆手示意,士兵们纷纷拿起剑刺向朱温,朱温狼狈冲向殿内梁柱,抱着柱子左闪右躲,然他毕竟年事已高,力不从心,一名士兵一剑刺进他腹中,再狠狠一拧一拔,血污瞬间由朱温腹部喷出,他惨叫一声,颓然摔倒于地,抱着肚子,狠狠瞪着志得意满的朱友珪,‘孽子……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下手除掉你……’千防万防,却偏偏是这个最不起眼的儿子对他下手!
朱友珪究竟是如何得知朱温密谋除去他?
难道又是张锦?还是遥姬?
朱友珪缓步上前,看着自己父亲倒于血泊痛苦挣扎的模样,不但无动于衷,甚至十分得意,‘父皇,您必是怀疑是否遭人出卖?为免您死不瞑目,我这就告诉您吧,从长生林回京后,在你眼前的张锦不过是个替身,真正的张锦已被我收拾掉了!您的一举一动,早逃不出我手掌心!我已命五百精兵包围太卜宫,只要反抗,格杀无论,您的太卜大人怕是自身也难保了。’
‘你这……逆子……’朱温挣扎着想起身,牵动伤口,肚破肠流,痛苦不堪。
‘逆子?我自知出身低贱,不及大哥与四弟,但我比谁努力、比谁都敬重您,可连那头怪物在您眼里都比我高贵,甚至还要与他连手对付我?’朱友珪激动道:‘这一切都是您逼我的!’
这老家伙终其一生把儿子当棋子,大儿子朱友裕不过是受朝中众臣拥戴,便遭他疑心而下毒手除去,到头来他还想期待什么父慈子孝?
朱温继续谩骂,然声音渐渐低落,渐渐成为模糊不清的呻吟,最终圆瞪双眼,死在了自己儿子手下。
‘来人!’朱友珪朝后吩咐,‘传令下去,就说陛下罹患顽疾,今夜病状加剧,药石无功,驾崩了!’
隔日清晨,不少文武大臣听闻朱温夜半驾崩的消息,急得衣冠都来不及整理,速速赶入皇宫。
听说陛下生前欲传位予均王朱友贞,支持朱友贞一派的大臣,尤其是杨厚,皆难掩喜色,众人赶到皇宫欲拜见恭贺均王,人才入殿,一队禁军便涌出将他们全绑了起来,压制在地。
大臣们错愕不已,此时冯庭谔架着朱友贞出现,将他往地上一推,朗声道:‘查均王殿下及其党羽,作乱犯上,意图颠覆叛变——’朱友贞激愤打断:‘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他被幽禁宫中多时,今日忽被冯庭谔带出,尚不知宫中已发生巨变。
冯庭谔续道:‘幸郢王殿下贤明,得苍天护佑,先皇驾崩前,已亲允传位……’
朱友贞大惊失色,‘父皇……父皇驾崩了?冯庭谔你……你们把父皇怎么了?’
难道他二哥当真利欲熏心,枉顾人伦,亲手弒父?
他们朱家到底受到了什么诅咒?父亲要杀儿子,儿子要杀父亲,儿子们之间更是彼此栽赃嫁祸,欲置对方于死地!
冯庭谔冷笑看着朱友贞无谓挣扎,‘郢王殿下有令,为报先皇血仇,除均王殿下,其余逆贼,尽诛不赦!’一声令下,冯庭谔身边士兵抽剑刺向众大臣,金碧辉煌的宫殿再次血腥弥漫,成为凄厉惨叫充斥的炼狱。
‘住手!住手!’朱友贞狂喊,试图阻止杀戮,然那些曾支持他的大臣们一个又一个倒下,温热的血液不断溅在他身上、脸上,他从一开始的悲愤填膺到渐渐麻木,最终只剩下他一个人坐倒在血泊中,浑身冰冷。
朱友珪竟如此心狠手辣!
忽地,一个念头闪过他脑海,让他更如堕冰窖。
他虽被幽禁宫中,不知朱友文以保他性命为条件,回朱梁受审,之后下放黔奴营,脱逃投晋,但朱友文只要活着一日,对朱友珪而言便如芒刺在背,必除之而后快,朱友珪既然连亲生父亲都狠得下心杀害,却为何独留他朱友贞一条命?
难道是要放出风声,以他为铒,诱使三哥朱友文回京营救?
‘好四弟,你想必已猜到,二哥为何特留你一命了吧?’朱友珪微笑着从冯庭谔身后走出。
‘你……你不是人,连禽兽都不如!’朱友贞悲愤道。
‘咱们三兄弟团聚之日,看来不远了,在那天到来之前,你可要好好活着啊。’朱友珪大笑,扬长而去。
朱友珪志得意满,回到郢王府准备亲自接敬楚楚入宫服丧,却见她身着丧服,正在收拾东西,似要远行。
朱友珪不解问道:‘楚楚,妳这是……’
‘我要离开郢王府。’敬楚楚冷冷道。
朱友珪微觉不对劲,‘楚楚,父皇驾崩,我们该入宫——’
敬楚楚放下手上包袱,向来温柔良善的她,此刻竟难掩情绪激动,目光更是罕见凌厉,逼问:‘我问你,父皇骤逝,是否与你有关?’
朱友珪万没料到敬楚楚会有此一问,表情一僵,忙解释:‘楚楚,逆谋的不是我,是四弟,他——’敬楚楚愤怒打断他,‘事到如今,你还想骗我!’
敬楚楚从包袱里拿出一封信,扔向朱友珪,他接下,神色忐忑地展开,信上写着一行字:朕若遇害,杀朕者,必为逆子郢王。
信上的确是朱温字迹,朱友珪仍欲狡辩,‘楚楚,这信妳从何处得来?这分明是有人故意诬陷——’
‘你还不愿承认吗?’敬楚楚痛心无比,‘父皇生前曾对我说过,他自知已日薄西山,若我有心,可在他归天后至近郊吉光寺内向观音大士磕头千次,替他祈求冥福。父皇驾崩后,我便至吉光寺磕头祈福,谁知尚未满一千,蒲团已微微裂开,底下露出此信……’随手拿起桌上朱友珪亲自雕刻的木鹰,重重朝他脸上砸去,‘这等于是父皇亲手交给我的遗书,你还想否认?’
朱友珪脸上被木鹰重重一砸,瞬间皮破流血,却不觉疼痛。
敬楚楚都知道了……她是他最珍视之人,可她如今看着他的眼神却如此厌恶,彷佛他是世间最卑劣之人。
‘楚楚,你听我解释……’他仍试图挽回,心里仍相信他的妻不会弃自己而去。
‘你不用解释。’敬楚楚的语气第一次如此冷若冰霜。‘已经太迟了。’她冷冷望向自己的夫君,‘蒲团底下,还有父皇的一道遗旨,我已让人送往洺州。’
洺州?
朱友珪脸色大变。
‘看你的表情,想必你也猜出了大概。’敬楚楚道:‘如今父皇遗旨已至洺州,守军正退,晋军就要不战而胜,拿下洺州了,从此皇城门户洞开,大梁岌岌可危……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敬楚楚颤抖说完,扭头抹去眼中泪水,深吸一口气,拿起包袱就要离去。
朱友珪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拉住她,‘楚楚,妳要去哪儿?’
‘我要离开你。’敬楚楚虽被他拉住,却没有看他一眼。
‘不准走!我可以不要洺州,但不能没有妳!’朱友珪彻底慌了。
他苦心积虑,机关算计才走到这一步,正要与她共享美好成果,她却要离他而去?
‘你可愿意放弃皇位?尔后诏告天下,你弒父夺权?’敬楚楚反问他。
他哑口无言。
他的楚楚……变了,以往她总是包容他,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他,可为何如今却——
‘楚楚,我是被逼的!是他刻意将妳留在皇宫,做为人质,还想毒害妳,好牵制我,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妳!’他竟把一部份的罪责自私地推到敬楚楚身上。
敬楚楚冷冷瞧着他,彷佛他不过是个陌生人,‘那么你为何迟迟未推拒契丹可汗的婚事,是否仍打算娶契丹公主为正室,日后立为大梁皇后?’
朱友珪一直以为她不知情,此刻宛如晴天霹雳,张口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敬楚楚冷笑道:‘是冯庭谔私下来找过我的,说大梁国运盛衰,全在我一念之间,要我退让,成全你与契丹公主的美事!’
朱友珪咬牙,暗暗埋怨冯庭谔坏事,可冯庭谔到底是为他设想,他迟迟未明确推拒契丹可汗的联姻要求,也的确存着敬楚楚终究能够包容,况且他日后虽无法立她为后,但一样会给她享不尽的宠爱与荣华富贵。
可他却忘了一件事,他的楚楚,并不稀罕这些。
眼见敬楚楚去意坚定,他不禁越抓越紧,他很明白,这一放手,她就是永远离开他了。
敬楚楚取下发簪,抵住自己喉间,‘你不让我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决裂至此,朱友珪再不舍,也只能要自己放手。
敬楚楚红着眼眶,深深看了他最后一眼,目光里满是失望与痛心,然后头也不回地独自离去,连一个侍从婢女都没带上。
朱友珪看着她渐渐消失的纤细背影,怅然若失。
楚楚……离开了我,妳要去哪里?
妳又能去哪里?
我终于得到了天下,却失去了妳,从今尔后,再也没有人能与我分享这份喜悦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