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休言万事转头空(文人篇)(2 / 2)

妻子王闰之迁怒丈夫诗文引祸,焚毁了自己诗文的十之七八,对于一个文人而言,这就是他文人生命的十之七八,苏轼获知后心痛如割,但他也不忍责怪妻子。

而自己的众多好友们乃至家族,也都将因自己这些牢骚诗文而受到牵累,苏轼心中更是既自责又愧疚。

至于官家圣上,已成为罪臣的苏轼更不敢有怨。

3个多月漫长的提审、折磨、羞辱结束了,自己的案件进入了“判刑”阶段,听说大理寺、御史台、审刑院多方多轮拉锯,朝堂之上激烈争辩,轻判重判争执不下。

这些日子以来,大狱之中困待结果的苏轼,随着各种小道消息的传入,一日数惊,惶惶度日。

由于提审阶段已过,狱中准许家人送饭,但却不能见面。

于是苏轼托狱卒传话送饭的儿子苏迈,平日里只送菜蔬肉食,若有的确死刑消息,就送鱼,也好自作准备。

如今,自己的面前就是一条鱼……

苏轼浑身冰冷,如堕冰窟。

良久之后悲从中来的苏轼才颤抖着双手,坐在小桌前,拿起专供“罪臣招供”的纸笔,给弟弟苏辙写下交代后事的诀别诗。

伏案写着绝笔书的文坛魁首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狱门打了开来,一个道人装扮的男人走了进来……

这个时候的许仙还没遇到白小娘子。

遇到欧阳修和苏轼的时候,许仙的身份是道人杨世昌,隐于庐山,别号“匡庐山人”。

山人穿着灰色的布衣道袍,脚踩木屐,长发以白绸束结起来,并未着冠,左手持着一把紫竹洞箫,显得朴质而洒逸。

山人的样貌平凡,只是一双眼睛平静而清幽,如青山深潭,渺云天变幻,映日月星辰。

他脚踩着木屐,进入苏轼的房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苏轼写完了诀别诗,拿起那页纸,转过身来想托狱卒转交给给自己送饭的亲友。

然后他就看到了许仙。

粗看这似乎只是个不修边幅的中年道人,但多看几眼,你就会发现这个道人很奇特:他有四十多岁中年人的相貌面容,气质风韵却像是个潇洒青年,他的眼神清慧静幽却又胜过了许多睿智老人。

这样独特的人只要你见过一次,就很难会忘记。

何况苏轼见过他不止一次。

苏轼忍不住一愕,睁大眼睛意外道:“山人何以在此?”

从庐山上下来的道人平静看着苏轼。

即使是身在大狱中,苏轼依然如身在朝堂上般装束严谨。

他的短须和发鬓打理得很是齐整,头上戴着顶黑色的冠帽,衣裳也很是干净,气度雍容平和。

苏轼身材高瘦,面颊较长,颧骨较高,眉毛较淡,眼睛细长,下巴端正。虽然年已不惑,但是他还是有一种俊逸灵动的风姿和卓然不群的气质。

苏轼的额头宽广,耳朵大而厚,这是一种福慧绵厚的面相。

而他的眼睛明亮而深邃,常给人一种端方认真、严肃沉思的感觉。

无论谁第一眼看到苏轼,都会觉得这是一个有福慧的人,一个和雅端方的君子,一个卓逸不凡的风流人物。

许仙看着苏轼,淡淡道:“我自是来看子瞻你的。”

苏轼怔了怔,虽然不明白他是怎么打通关节进到御史台大狱的,但还是很感激他在这种敏感时候不避嫌害来探望自己。

只是……

“山人你真是仙人吗?”苏轼有点惊疑道,“当年在欧阳公府上几番聚谈,已经是十九年前了。何以山人你容颜廿载未有改易?”

许仙笑了笑,漫不经心道:“修道炼气,驻颜小术而已,不值一提。”

他顿了顿,看着如今已取代欧阳永叔隐隐成为一代文魁的中年男人,道:“子瞻可已想明白了自己此番何以以文字获罪下狱?”

自20岁名动京师开始,这23年来,以苏轼澎湃奔放的才情学识,乐观直率的性情,要说得罪人的话与事,他不知做过多少说过多少,但那些很要紧吗?

大宋文人嘛,些许言谈琐事不过是小节,写写诗文发发牢骚,暗搓搓地搞些讥讽影射,也就这么回事,这是几乎所有宋朝文人的正常操作了,这23年不是一直如此吗?

本朝对于文人士大夫又特别优容,文人以诗文影射讽刺获罪的“文字狱”什么的,之前简直就不可想象,似乎更不可能发生苏轼身上。

然而这“似乎更不可能”的事儿就真的发生了……

苏轼毕竟是有政治眼光的,经过这三个多月也琢磨出来了是怎么回事。

他看着道人,有些无奈,有些自责,又有些懊悔,认真道:“时移事易,是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敏感身份,没有认清楚自己的位置。”

许仙点了点头,平静道:“文忠公七年前仙去后,你就已隐成为当代文宗魁首,又身在朝堂为官,一言一行,天下景从,影响力举足轻重。当年文忠公在世,政敌为抹黑中伤他,先造谣他与儿媳有染,失败后又攻讦他与外甥女私通,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文忠公故交遍朝堂,门下甚于你苏子瞻数倍,尚能被政敌无中生有,中伤污名。何况你根基尚浅,威望未足,且给了人家真凭实据……”

苏轼微低了下头,面有难过之色。

他不是为了自己难过,而是想起欧阳恩师多年的护持,又觉得自己此番确实是有点犯蠢,如今竟要被赐死罪,真是有负恩师垂青重望。

许仙看着男人,淡淡道:“子瞻你能意识到这一点,这一趟乌台也就没算白遭罪,否则即使躲过了这回也终究招致更大祸患。”

嗯?

躲过了这回是什么意思?

苏轼一愣,问道:“圣上不是已判了我死罪吗?”

许仙倒是已从狱卒处明白了事情的缘由,忍不住笑道:“如今王安石辞相,新政实际是皇帝在推行,你作为当代文魁,攻讽新政,就是与皇帝直接作对。皇帝和某些人有心严惩你,但朝臣大多反对,连王安石和太皇太后都在为你求情,皇帝尚在迟疑当中。

至于这条鱼,今日这顿饭并非是你儿子苏迈送来的,想是苏迈有事委托了他人送饭,未言及你们关于鱼的约定,可巧这送饭的人就送了条熏鱼进来。”

许仙看着情不自禁露出喜色的中年男人,淡淡道:“子瞻你且安心呆着,不必过于忧虑。我自有办法保下你的性命,只是这贬黜之罪,必不能免,否则皇帝和改革派都无法下台。你吃下这顿打,事情也就揭过去,也未必就是坏事。”

为官多年的苏轼自是明白这点,他平静从容点了点头。

到生死之际走过一遭,人才会更通透明悟生命的无常和可贵。

至于寄托着个人理想抱负的仕途官位,虽然重要,但已不是最重要的东西了。

只是欧阳恩师当年曾言匡庐山人道法精深,修为非常,欧阳恩师幼时家贫,母亲画荻教子,然年少无书可习,偶遇山人,怜幼子好学,遂倾书相赠,复教习半载方去,是为半师之谊。

多年之后,当年稚子已为文宗魁首,偶然于某次宴饮重逢,欧阳恩师既惊且喜且敬。

但山人如仙,不拘也不喜俗礼,也只是和欧阳恩师平辈相交,言称其“山人”便可。

便是苏轼当年拜于座师欧阳永叔门下,与道人坐谈饮酒,也只是遵其意,称之为“山人”。

欧阳恩师曾言,山人于天地间修道,在红尘中行走。

虽言结庐山上,但实则云游四海,行踪飘忽不定,见其一面实属不易。

苏轼看着这个在自己的生死时刻又突然出现的神仙人物,心中奇怪,不由得问道:“山人你是特意来救我的吗?”

许仙明白他想问什么。

许仙负手而立于森严冷峻的大狱里,如立于白云山海中般从容随意。

许仙看向苏轼,平静道:“十九年前我离开京师前,欧阳永叔曾拜托我一件事。”

他的脸上露出了几丝追忆之色,继续道:“欧阳说:‘苏子瞻真率赤诚,又文才绝世,名重天下。吾修史书,愈知此等人物,将来或不免于祸难。若大难来时,修已不在,请山人能不吝援手。为人间活一个旷世奇才,为天地增几分灵秀逸趣。’”

苏轼面色先是讶然,进而肃然,最后只剩下一片平静。

许仙故意不去看43岁男人已经发红的眼眶,只是抬头看向牢房高高的小窗,淡淡道:“我觉得他说得对。这世上真正有趣的人不多,惊才如你的人更是凤毛麟角。我暂时也没什么事情,不妨就一起出个力吧。”

牢房高高的小窗栅栏透进来一片早晨的阳光,为森冷的大狱增加了几分光明和暖色,也在苏轼的心里映照出了无尽光明和暖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