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照的话音温平,太子听得,原本紧皱的面容稍缓,像是被拉回年少时“我曾相信自己可以一辈子爱她,就算她进了万烛殿,我也绝不会辜负”
“父王敢说没有辜负”司照的眸光幽暗深沉,“我年幼之时,父王就想过再立侧妃”
链条哐一声响,太子眸光陡然一变,“立侧妃怎么了我对别的女子不过是逢场作戏,但无论是身份、地位甚至是爱,你母妃自始至终都拥有最多,这怎能算是辜负”
“母妃只有父王一个。”
“你母妃是女子,女子对男子从一而终有何稀奇我是男人,我是储君,纵观满朝文武,那种矢志不渝的爱,又有谁能给得了”太子唾沫横飞道“而且我最讨厌被所有人盯梢的感觉,有时候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稍稍冷落了你母妃,你皇爷爷就要大张旗鼓的来训斥我,为什么凭什么我是一个人,我的爱恨、我的喜好都不能自己做主了么我又怎会想到,不过是偶尔寄情于其他女人,就会遭来天谴”
太子这一副理所当然的嘴脸,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让司照不由自主地恶心。他想起曾经父王只要和宫中的女子有所暧昧,母妃就会愈发虚弱,是以幼时的他,哪怕什么事都不懂,依旧会为了母妃将那些女子都赶出东宫。也因此,父王越来越憎恨自己。
司照手臂上的肌肉轻颤着,语调是极诡的平静“所以,母妃的死,是因为父王毁诺,才会让她付出代价”
“那还不是因为你你本是求来的紫微星命格,你才是最终的代价”太子指着司照的鼻子,“当年那些黑翅鹞要啃噬是你,你死了,我的诅咒也会结束,你的母妃也会安然无恙,可她替你死了,她是因为你才死的”
太子说到这,对上了司照眸底的猩红,冷不防地只觉背脊一冷,咬牙切齿道“瞪我做什么你以为只有我狠心我大渊皇室历朝历代哪个皇帝没有用过万烛殿,又有哪个人能做到从一而终莫要说是你母妃,我母后也是如此还
有祁王的母亲,萧贵妃,你还真信她能变成一只鱼游走了”
“父皇现在是想做仁君了,但他只是老了,上了岁数了,他怕啊,怕自己犯下的罪孽要他来世来偿还否则他为何要千方百计的去神庙修行,神庙说他功德有亏,他才关掉鉴心阁、封掉万烛殿至于你你真以为他爱你只有你能够开启天书,只有你,才有可能清洗大渊的罪途,净化他的灵魂可你拒绝了,你一次次忤逆他的意思,他还是偏心你而我呢我想要做太子,只能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祭给神明,我付出了我的爱情、付出了我的良心,不惜让整个洛阳城来给你陪葬,好不容易将你的灵根拔出,好不容易把你送走可你为什么要回来,你都已经摔成一摊烂泥了,凭说回来就能回来你告诉我凭什么”
司照静静看着眼前的这个父亲,原来,当一个人的灵魂被欲望撕碎成碎片,内心早已扭曲腐败,肉体凡胎也会拧出妖鬼一般的癫狂姿态。
“想不到,父王对我说过最多的真心话,会是在此地。”地牢灰色的墙壁没有生气,司照想到四年之前,自己也曾被关在这样的牢笼之中,“我想,父王也已疲乏,不如早点歇息。”
太子始料未及地一僵,“你难道没有其他话想要问我”
司照站起身,平淡地道“我想问的话,已问完了。”
“我可是掌灯之人难道你不想知道我许了什么心愿,将神灯放于何处,不想知道我究竟布了多少棋子”
司照“何必多问父王,您向神明所请之愿,是成为太子。”
太子的脸色瞬间黑得滴墨。
司照猜得不错。太子点燃神灯之火时,许的心愿是成为皇帝。
但父皇仍然在世,神明不能杀人,他才退而求其次,先求太子之位。
圣人在神明托梦的情况下,果然立他为太子,却未料还多立了一个皇太孙。
“对所以你终其一生,都取代不了我的位置”太子身子往前一倾,威胁道“我不妨告诉你,在神明满足我心愿之前,我不会死如若你今日把我困在这儿,你身边的人都会一个个遭遇不测,包括柳扶微”
“是么。”司照本来已走到铁门边,听到微微的名字,回过头,“有件事,我忘记告诉父王。”
他自袖中掏出一根烧完的香,“方才在殿上,父王身上所燃起的,不是业火,而是我的紫荧之火。”
太子好似反应慢了半拍,眼睛慢慢瞪大。
“不是神明在取代价,是我让父王误以为,神明在取代价。”
“神明不是已经满足了您的心愿么您已经是太子殿下了,那自然,一辈子都只能是太子殿下啊。”
太子猛然冲上去,锁链限制了他的自由“是你是你诱我说出来的”又反应过来,“我不用付出代价了不对,不对,我身上怎么还这么烫,火印”
他低下头掀开自己的胸膛,火印并未消失。
司照道“方才是紫荧,但现在
,应该是真正的代价了。”
“将一切坦白的父王,不正在违背了神明的诺言么”司照抬起眸,上挑的眼尾弯成好看的弧度,“违背与神明的约定,才是要付出代价真正的时刻啊。”
不同于在紫宸殿中的体肤灼灼,这一次像是五脏六腑起了内火。
太子死死瞪着司照,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夜所有的一切从踏进紫宸殿开始,都是司照所布下的局。
神明尚未对他下手。
下手之人,是他眼里最乖巧善良的皇儿
“司图南,你害得我落到这般境地,你以为你能摘得干净”
“父王不必惊慌,紫荧之火可与业火相抵,不会那么快殒命。”司照温和地问“您不是说您爱母妃么不妨像母妃那样,一点一点感受生命的流逝”
太子形容疯癫,语无伦次,想到自己处于劣势,又道“阿照,阿照,父王根本不是什么掌灯人,我这么说只是为了让你忌惮我,你对天下人不是都很宽容的么洛阳城的人都要杀你,你都不忍对他们下手,你怎会这般对待你的亲生父亲我也只是被神灯所迷惑,我被夺走了心啊,我也是受害之人,所言所行皆非我的本性啊阿照,算父王求你了,你救救我,速速去拿如鸿剑来救我”
司照看着太子满面泪容,好似动容“父王,其实我知道您并非掌灯人。”
不待太子缓回神色,又听他道“可我不说,谁又能信您呢”
太子鼻翼一张一翕,眼珠子像是要从眼眶里凸出来。
“所以啊父王,有没有一种可能,您落此境地,不是被神灯取走了人性,而是因为,愚蠢啊。”
司照的语调不带半点嘲讽之意,像陈述再客观不过的评价。
太子听得毛骨悚然。
那正是皇太子一生的心结。
“我办过无数桩神灯案,万烛殿的事,我又怎会毫不知情。原本,我也不愿将路走绝。”司照的嗓音低极了“可谁让父王,要动微微呢”
太子听他这么说,感觉到一种不可理喻的荒谬感
“这才是你真正的面目”
“你、你这个狼心狗肺的逆子”
“你谋杀亲父,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来人呐父皇,是阿照害我,儿臣不是掌灯人,儿臣是冤枉的”
司照向他的生父抬袖鞠礼。
他手指修长如玉,行礼的姿势也好看。
这是他向他的父亲施的最后一礼。
太子低吼着笑骂道“司图南,你比我还要可怜,至少你的母亲是真心爱我,她肯为了我进万烛殿,而你呢”
“你的妃子根本就不爱你,她的心里根本另有其人”
“司图南,你终将一败涂地,你的下场只会比我悲惨百倍千倍”
“你别走别走”
司照头也不回迈出地牢,无论太子是辱骂、嘶吼还是央求,都置若罔闻。
就像四年前,被太子下令施剐刑那日。
不同的是,那时的他,是天地慢慢失去了光明。
此刻,他漫步长夜,迈向没有归途的深渊。
与此同时,一个身着青袍的男子捂着手臂上的伤口,艰难地往左府方向而去。
他的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流淌而出,滴落在地板上,身体仿佛沉重到了极处。
饶是如此,他仍咬牙往前走,拐角处,被一道青黑色的阴影挡住。
来人一身锦衣耀眼,望着面前这个身形落寞的男子,笑吟吟道“左少卿受了好重的伤,只是你走得这样急,是否遗落了什么东西”
青袍男子目光垂落,瞧见对方手里捧着那张被他丢在鉴心楼的古琴。
“只怕,就连神尊大人都不曾料想,他的转世为了不让他夺走柳娘子的情根,不惜自断经脉,也要夺回自己的身躯这世上能够对自己下得了这样狠手的人,本王生平只见过两人。”锦袍男子装模作样地笑了笑,“左少卿真是好胆识,实在是佩服不已啊。”
寒月之下,左殊同气质清冷,披散的黑发之下不再是妖冶邪妄的目光。
“掌灯人终将自堕,谁都不会例外。”他单手扶墙,背脊挺拔,身影在地面被拉长,“祁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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