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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初秋,任思凡站在办公室的转角大落地窗前,像被抽走了灵魂一般,空落落的。
喷泉还在不厌其烦地变换着花样,园区里的树木依旧郁郁葱葱,枣树结果了,就是去年凌驿给他摘的那一棵,他甚至还记得那味道可甜可甜。
看着出了神,才发现今年结的果,远没有去年那么多,有一半的枝叶竟是长出了许多密密麻麻的小树叶,从枝芽中发出来,有许多,而且长势很猛,半棵树都已经转化成了小叶和小枝,正常的地方还有零星几颗枣长出来。
这是……
任思凡想起来了,这是枣疯病。
一旦感染,两三年一棵树就会连根死掉,都说有方法治,其实就是哪里得病锯掉哪里。
……跟癌症一样。
“枣树疯了。”他每天经过停车场,从没注意从何时开始,就生出了病枝的萌芽,如今发现大概率也是晚了。
苏岩眯起了眼睛,没有接他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以他对任思凡的了解,一开始肯定难以接受,但聪明人不会鸡蛋碰石头,他这份苦心,任思凡一定能明白。
任思凡也没看苏岩一眼,无奈地哼了一声。陈董已经驾鹤西去,产业园风水再好,汉炎医药也会迎来颠覆性的变故。陈董仅仅是一个开始,第二波巨浪便朝着他打来了。
他扶着桌子坐了下来,短时间发生的这一系列意外让他精神极度疲惫,搓了搓脸,有气无力地问道:“你们也疯了,居然连陈董都没放过。”
提起陈董的意外死亡,苏岩蹙起了眉头,但只一瞬间又恢复如常,说道:“调查报告已经出来了,陈胜恒是意外死亡。”
“你知道他是不是意外死的。”任思凡扬起那张比实际年龄稚嫩许多的脸,说道。
苏岩生硬道:“我只知道调查报告。”
“可调查报告是你们写的,”
“不是我们,是S国警察出具的。”
“你做什么事情都会天衣无缝毫无破绽,到这份儿上了,我只是个你们的弃子,没人在乎我知不知道真相。”陈董用权力和财力支撑他们的研究这么多年,任思凡对陈董不光是尊敬,还有感谢,他没办法接受这样敷衍的说辞。
但苏岩的眼里没有情感,只有大局,也许逻辑上他是正确的,但却让有执念的人感到深深的恐惧,他冠冕堂皇道:“这就是真相,对大众伤害最小的真相。”
任思凡觉得恶心,不想再在这些肮脏的勾当上浪费口舌,又问道:“我的抗癌药项目会怎么样?”
“会成为一个骗局。”
不是失败,也不是成功,而是骗局,这是一个学者莫大的耻辱。
苏岩慢慢走到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问道:“我们认识多久了?”
任思凡上大学那一年,他记得月季开得特别好,有许多种颜色,新生报到处人山人海,他却一眼看到了人群中那个又高又帅的身影,从此他的美梦、他的噩梦都与这个人相关。凌驿在他眼里是甜甜的枣,总能逗他开心,让他不去想那些繁复的工作;但苏岩就就像那年的月季一样,何时看上去都是一件艺术品,虽美丽却绝不娇气,甚至不需要人来照顾,就能在各种环境中适应生存,耐寒抗旱,这样坚韧的物种,是否拥有爱人又有什么所谓?以任思凡与苏岩熟悉的程度,想都不用想,便说道:
“14年。”
“比你的项目还要长。”苏岩深深呼出一口气,说道:“你只能信任我。”
“我可以信你,但我能得到真相吗?”任思凡质问道。
苏岩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伸过手托起了他的下巴,弯下腰便吻了上去。
任思凡没有反抗,这是一种久违了的感觉,好像心底里的一部分情感又被唤醒,那是用每一次面对人去屋空时的寂寞,每一次听到苍白说辞后的伤害,每一次泄欲般相拥后的空虚,滴着血一点一点掩埋起来的。
眼泪淌了下来,他不知道这个吻对于苏岩意味着什么,但对于他便意味着前三十年的挚爱,深情而苦涩。
任思凡的防线崩塌了,信念被现实摧毁,到了这个地步,他又有什么资格不信任苏岩。
这个他曾爱到骨髓的人,眼神还是那么坚定,一吻过后,低沉地说道:
“所谓信任,就是不管能不能得到真相,都依然敢于托付。”
让一切产生转折的,正是那个下午,任思凡与苏岩的谈话。
办公室的门一直关着,直到傍晚,部分研究院被提走调查,行政人员收集了证据材料,其他人下班回家,研究所没人了之后,都没有打开。
凌驿下午接受了较为严苛的问询,尤其是针对副作用的部分,对方的提问咄咄逼人,他只得按照任思凡交代的没有隐瞒照实说。每一个问题都很有指向性,而且容易引起歧义,这都是他从来没有面对过的,如果找来集团律师在场,绝不会是如此被动的局面。
他从审讯室出来后,感觉被扒了一层皮,面对提问他都有认真回答,但总觉得哪里不踏实。走到大街上,坐了两站公交才反应过来,问询的全程都被牵着鼻子走,这是不安的理由。
外面天色暗了下来,凌驿坐在公交车靠窗的位置给任思凡打了个电话,响了许多声都没人接,他有些着急。回到家一看人也没在,他撞上门转身就又跑了出去,在小区门口打了辆出租车直奔研究所去。
到了地方,路灯已经亮了起来,因白天发生的事情,集团那边发了通知,研究员们都按点下班了,园区里静悄悄的。他一路狂奔,用工卡刷开门禁,连前台都没人了,保安认识他是谁,也就没多问让他进来了。
办公区和实验室全部关灯关门,他走过两个会议室,到了走廊尽头一拐弯,就是主任办公室。他隐约看到门缝里有亮光漏出来,心里一块石头落下了低,赶紧跑了几步,一边拧门把手,一边说道:
“你吓死我了,怎么不接电……”
面前是一个西服革履的高壮男子站在书桌前背对着门口,他慢慢转过头,眼神凌厉地看着他,那是白天来调查的领导,好像是叫……苏岩。
而苏岩的腰上,盘着两条大白腿,身体躺在桌上被挡住了,凌驿从小腿的线条和地上眼熟的衣服,一下就明白了,那是任思凡。
他正在热恋的男朋友,正在与别人做爱。
凌驿握紧了拳头上前分开他们,就是一拳,被苏岩闪过头躲了下来。他二话不说又对着下颌缘一肘,这下打中了,但苏岩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料,狠狠掰正了下巴,对着他小腹连上两拳,他像虾米一样躬身退到墙根。
“凌驿!”任思凡跳下桌,捡起地上的衣服套上,喊道:“别打了!”
“你们是什么关系?是不是早就认识?!”凌驿眼圈都红了,发出了愤怒的低吼。
苏岩甩了甩手,理正前襟的领带,说道:“我们交往了14年,我是他最信任的人。”
“他骗我。”凌驿死死盯着任思凡说道。
任思凡一字一句道:“他没骗你,是我骗了你。”
凌驿一下午都在高度紧张中度过,怕自己说错话,怕任思凡出什么事,心急如焚回来找他,看到的却是与始作俑者偷情。他只能理解成任思凡的自导自演,与职能部门里应外合,趁董事长出意外,遮掩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们的临床试验到底有什么秘密?!”能够纵观全部的只有任思凡,其他人只了解手头负责的这部分,是无法拼凑出真相的。即使当下不谈私情,他也因为被蒙在鼓里而愤怒。
在突如其来的刺激下,任思凡显得格外失魂落魄,他衣冠不整地瘫软在地上,只靠办公桌支撑着上半身,头发因汗水贴在了脸上,能看到锁骨和大腿上的吻痕。
他第一次面对工作上的问题变得哑口无言,不想说、不能说、不知道如何说,于是不如不说。
凌驿心灰意冷地摔门走了,任思凡捂着脸大哭了起来,他的人生在今天,断崖式的失败了。
紧接着是连续数日的密集?式调查,凌驿每天被叫到侦讯室问各种维度的问题,而且一个问题被用不同方式提出许多遍,直到某次回答让他们满意为止。
他本来就深受打击,密闭空间里,被人一遍又一遍地审问,他们不是要得到真相,而是要在人崩溃大意的时候,抓住破绽罢了。
在这种重复性机械性方式的逼迫下,他们没可能得不到想要的证词,而这份证词会被如何利用,他不知道。
任何一个研究员被如此对待都会产生同一个结果,只是刚好选择了他,不知道是否与苏岩的授意有关。
调查结束,在人口健康保障部关于临床实验志愿者的调查报告宣布之后,凌驿的证词最后被用在了决定性的听证会上。汉炎医药召开了承认项目失败的发布会,证明十二年、五个亿,就被轻松加愉快地打了水漂。
股民和患者出离愤怒,凌驿被通知研究所架构调整之前在家待命,他想不通任思凡这样做的理由,这么多年的付出真的只是一场骗局吗?任思凡图什么?
于是他还是不放心,就跟了过来。果不其然发现了一个要伤害任思凡的中年男子,并当场擒获。
可与任思凡一见面,又不可避免地开始扯皮,他怨他欺骗感情,他怨他背叛同僚,他怨他学术造假,他怨他幼稚脆弱。
凌驿扛着任思凡上车,简直有心把他捏死在这,不是气事态多严重,而是气为什么隐瞒,为什么不能说出来,就算不是恋人,仅仅是上下属关系,他也有义务告知真相。
可任思凡就是不配合,让凌驿简直怀疑曾经在床上他们如此亲密的关系,是不是臆想出来的。
他们在车里剑拔弩张,谁也不肯让步,商务车甩掉人群后,只听司机说了一句:
“研究所被封查了,现在回不去,您二位有别的目的地吗?”
两人异口同声道:“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