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锦屏仰天大笑:“清河兄快人快语,正正与我意气相投,得此一友,快哉。”
苏晏捧着茶杯只是微笑。
崔锦屏笑声渐歇,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不齿之事,鄙薄地压了压嘴角:“我就想,那叶东楼何以一夜之间跃居正五品户部郎中,原来是因为做了豫王世子的西席。”
苏晏不解:“这也无可厚非,屏山兄为何不屑?”
崔锦屏冷笑:“豫王世子才岁许,路还走不稳当,要西席来做什么?”
苏晏愣了愣:“你是说他和豫王……”他忽然回忆起恩荣宴那日,遇上豫王之前,偶然听见后园假山内有两人私语,想来便是豫王和叶东楼了。
“豫王什么秉性谁人不知,听说朝内貌美的年轻官员,十有六七都是与他做过知己的。”崔锦屏道。
苏晏打了个寒战,手背上被捏过的地方又麻又刺地痒起来,恨不得立即拿皂角水洗涮一通。
崔锦屏不欲多谈此事,扬声道:“小二,有什么酒菜添上来。”
这顿酒喝到月上柳稍,苏晏辞别崔锦屏,沿澄清街慢慢往回走。
刚登上一座石桥,夜风吹来,酒气上涌,脚下一个趔趄,抱住了石雕栏杆。他心里恹烦欲呕,便把头探出桥面。
粼粼波光倒映一弯残月,吴钩般淬出霜雪的颜色,孤悬浮寄地荡漾着,更显得与阴影处划界分明。
在那幽暗处的水面上,亦有两点星子也似的荧光——不是星子,却是一双精光湛然的眼睛!
苏晏猛地捂住嘴,蹬蹬倒退几步,后背紧贴在栏杆上,冷汗浆出。
一队人马飙风般驰驱而来。杏色麒麟服在松明火光中烨烨生辉,缇骑们腰间三尺四寸长的绣春刀,刀鞘击在马鞍上,如戛玉锵金,铿然作响。
为首一人勒住缰辔,厉声问:“书生,你可见到什么可疑人物?”
苏晏勾着身子倚在桥栏边,还有些说不出话,只是缓缓摇头。
问话那人不满地冷哼一声,马鞭兀然拨起他的脸。
火光照亮的瞬间,周围众人只觉一张玉白面容犹如月下明珠,光彩沛然,炫目得令人不敢迫视。
为首那人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方才道:“锦衣卫奉命缉盗拿奸,倘若知情不报,一并治罪。”
苏晏见他体态俊健,神情剽悍,眉宇间压不住的戾气,仿佛一柄在血火中反复煅炼过的利刃,不由心生戒备,作出酒醉慵困的样子:“小生一路走来,只见风花雪月,不见什么可疑人物。”
那锦衣卫首领翻身下马,捏住他的下颌冷笑:“真的没瞧见?只怕是蓄意隐瞒。现在不说,待到下了诏狱,刑械一动,自然什么都说了。”
苏晏在心里呸了一声,早听说过锦衣卫嚣张,没想到嚣张成这样,冤假错案也不是这么明目张胆地办吧,难怪在电视剧里总当反派。
他挣开对方手指,不怒反笑:“大人真冤枉我了,小生说的句句是实,更何况酒困路长惟欲睡,哪里还有精神四处张望。”
锦衣卫首领面色缓和了些,目光却越发灼亮摄人,似笑非笑:“既然如此,且随我回去吃碗醒酒汤。”
众缇骑纷纷露出不怀好意的神情,一个心急的瓮声叫:“千户大人,犯不着多费唇舌,直接绑回去就是,弟兄们还等着出火呢。”
一片狎亵的哄笑中,锦衣卫千户伸手往苏晏脸上摸去。
苏晏动作柔和地握住他的手指,口角尤带三分笑,眼中却无半点春,轻声道:“多谢千户大人美意,只是一番来去颇为耗时,怕赶不及明日太子殿下的早课,皇上知道了要责罚我。”
他话音细微,只堪让对方一人听清。
那千户蜂蛰似的抽回手:“你是……”
苏晏微微颔首,语气一脉诚挚:“千户大人护卫皇城责任重大,遇事多加盘问也是应当。今夜只是一场误会,在下酒醉失言,大人切莫放在心上,只当全无此事就好。”
千户脸色微变,那双惯于狠戾的眼中,竟流露出一丝糅杂着感激的异样目光,忽然抱了抱拳,低声道:“多谢。”
苏晏莞尔。
锦衣卫千户飞身上马,呼喝:“走!”
一干缇骑不知所以,有人不甘觑问,被他狠狠一鞭抽在身上,不敢再多言语。立时人马扬尘而去,转眼不见。
苏晏长长舒了口气,苦笑自语:“看来我的脸皮真要练到厚而无形、黑而无色的地步了,也不知算不算好事。”
他揉了揉仍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举步下桥,忽然觉得漏了什么,回头往桥洞阴影深处望去,只黑黝黝的不见半点光。
犹豫半晌,他脱去外衫,淌进冰凉的河水中,摸到一人,半扶半拖地弄上岸。
那人一身劲装,黑巾蒙面,四肢僵冷,双目紧闭,好似昏死了一般。
苏晏剥去黑巾,只见满脸是血,勉强只能看出五官轮廓,以及青白如死人的唇色。伸指往鼻端探去,仿佛还有些游丝般的气息,忙拉开湿冷的衣襟按压他胸口。
那人突然如垂死的鱼般猛地一颤,五指箍住苏晏的手腕,目中射出一道寒凛的光,右手剑锋架上他的肩膀。
苏晏轻易挣开他无力的手指,撇嘴道:“老子冒着被恶霸调戏的危险出手相救,你倒拿剑指我,好哇,你就给我使劲地回光返照,一会儿挂了丢进河里喂王八。”
那人极力睁开的双目中怒色涌动,手臂颓然落地,却是真的昏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