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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隆帝坐在御书房,看着北镇抚司呈上的淮安知府认罪状,气得脑仁疼。
黄河屡屡改道决口,淹没城镇良田,造成百姓大量伤亡,流离失所,本就是极惨烈的天灾,竟还有地方官员昧着良心贪污赈灾钱银,大发国难财,甚至丧心病狂到连朝廷派去的监察御史都敢谋害!
随侍的太监蓝喜见皇帝满面阴霾,不住地捏眉心,忙给递上一杯芳香宁神的花果茶,劝道:“皇爷切莫动怒,保重龙体。”
景隆帝接过热茶,啜饮几口,神情逐渐平复,只眉头仍颦蹙,说:“治水难,治人心更难,**之害犹胜天灾。你去和吏部尚书李乘风、工部尚书闵衡打个招呼,三日后朕要在朝会上商议治理黄河与整顿吏治之事,让他们事先有所准备,到时拿出意见。”
说着又把认罪状往桌面一丢:“此贪赈杀官案的处置,着内阁去拟票旨,告诉他们朕的意思,要严惩不贷,该落地的脑袋,一颗都不能少,并通报全国各州县,以儆效尤。”
蓝喜口称遵命,便派人去传旨。
皇帝喝完茶,吐了口长气,觉得有些疲累。这疲累并非来自身体,而是自登基以来就不敢有丝毫松懈的精神。身处九重之位,担负天下黎民百姓生计,案牍劳心,每日批阅的奏折垒起来能有四五尺高,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奏章,包括法令施废、人事升贬、农商经济、边戍军务……林林总总,都须他来做最后的定夺。
加之这几年又正值多事之秋。最为棘手的几件:山西、河南、山东都在闹马贼,尤其是河南诨号“廖疯子”的匪首,率领一万多名贼匪,在各州县流窜劫掠,兵部左侍郎于彻之领兵剿匪,虽有成效,却几次被他侥幸逃脱,未能擒杀首恶。斩草不除根,这廖疯子潜伏一段时间后,又招揽人马出来作乱,烦不胜烦。
长城外,北成陷入四分五裂,各部落争权夺位,虽不至于大肆举兵入侵,却也时时骚扰边陲、掠夺马匹钱粮。四个月前,他采纳苏晏的献计,从蒙古诸部中挑选了瓦剌,暗中支持其壮大势力,与鞑靼争斗。瓦剌首领虎阔力受了平宁王锡号,仍不放心,想为长子昆勒求尚一位公主,被皇帝婉言拒绝,只答应免贡互市。看信使带来的回复,虎阔力对此似有些不满,但也表示接受,请求大铭在交易中增加盐与茶叶的供应量。
另外,就是马政了。
皇帝拉开抽屉,取出一本从陕西四百里加急飞递而来的奏章,再次打开阅览。
苏晏一手行书飘逸如行云流水,虽然还够不上筋力老健,但也是风骨洒落。这两日皇帝折子批累了,就要把它翻出来看一遍,算是睹物思人。
奏章中描述的,因马政失当而导致陕西民生凋敝,进而导致流民成匪、盗贼四起,引起皇帝的深思。
苏晏在奏折中恳切地写道,民牧非废除不可,但他也知道,此政乃太祖皇帝所颁布,实施百年,如果一下子废除,朝中势必哗然,皇帝也将面临极大的压力。所以他建议,先暂缓严捕令,免除今、明两年马户的孳息(既马驹缴纳),先稳定民心,待到官牧整顿初见成效,战马数量增加,再逐步废除民牧。
“温水煮青蛙”,皇帝唇角微挑:朕这位新御史伶俐得很,怪句频出,倒也颇为贴切有趣。
这本奏折并未经过内阁审议、出具票拟,而是由皇帝亲自御批,所奏请之事,一律批了个“准”,连同对陆安杲革职削籍的处置,也在苏晏的擅专请罪言辞旁边,直截了当批了个“革得好”。
政令前几日便已颁发下去,奏折却迟迟没有归档入库,皇帝指尖在墨迹上划来划去,像要隔着纸页触摸到什么。划着划着,还真给他发现了暗藏的蹊跷——
与其说是蹊跷,不如说是暗藏的小心思,带着某种既狡黠得意又孩子气的示好,悄悄地埋在公文中,期待着被正主发现。
皇帝展开长长的奏章,指尖从最左列的首字,向右下方划过一条对角线,把这些字连在一起,轻念出声:“圣旨……极好用……臣感激不尽……剑先不用……万一有天砍了人……说明臣被逼到没办法……在此先报备。”
因为从左往右排列,与阅读顺序相反,之前看了几遍都没有发现。
“促狭鬼!玩什么文字游戏。”皇帝忍不住笑骂,“藏头格藏成这样,也好意思叫事先报备?”
骂归骂,心底却不尽兴,仍在纸页上找,终于又被他找到一处绕成个圈儿排列的:“身在千里,心念紫宸,祈圣体安康。”
皇帝的手指在这个圈儿上反复摩挲,最后合起奏章,收入抽屉,将抽屉深处的一枚荷叶透雕青玉佩夹进奏章内。
蓝喜去内阁传完话,回来时带了本新呈递到京的折子。
景隆帝听说是陕西延安府上的,便把桌面其余折子推开,先看这一本,没看几行就皱眉道:“胡闹!”
蓝喜站在他侧后方,瞥了个囫囵,犹豫后问:“这延安知府为苏御史表功,皇爷不高兴?”
皇帝道:“这个功,是他以身犯险换来的。马贼入城劫狱一事,延安守军失职,卫所失职,他这个知府也失职,倒叫苏晏一个文弱少年去给他们收拾烂摊子,也好意思在奏折里说什么‘圣德庇佑,退贼全城’?苏清河也是胆大妄为,万一——”他嘴角紧抿,不再继续说。
蓝喜觑探皇帝脸色,知道他紧张苏晏安全,而自己也渐摸透了上意——皇爷的的确确是看中了苏晏,却强忍着不下手,爱的是君臣相知、心心相印那一套,用的是攻心为上的水磨工夫,须得把人濯磨得心甘情愿乃至主动承欢,方才真正算遂了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