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柒长长地出了口气。
“没剩多少时间了,听着,七郎。”苏晏在他耳边低语,快速而清晰,“皇爷欣赏你的才能,却不喜你的性情,更忌讳锦衣卫与任何其他党朋势力过从太密。你不能捋虎须,别去踩他的底线,要始终让他心中的惜才多过于猜忌,才能继续往上走。”
沈柒道:“往上走,是为了更好地保护你、扶持你。倘若会失去你,往哪里走都是绝路。
“皇帝对你的心思早已逾越了君臣,这一点我看得清楚,你也无需瞒我。我只要你一句真话——你对他动没动心?”
啧,这该怎么回答,感觉像道送命题。苏晏很是为难,最后决定实话实说:“皇爷的确向我表白过爱慕之意……松点松点,咳,我喘不过气了……”
沈柒松了松手劲,眼眶透着赤红色,“接着说。”
“皇爷于我有知遇之恩,赋予我前所未有的信任与支持,为了我的意愿与前途极尽全力地克制自己——你可知道,一个皇帝克制自己的欲望,要比普通百姓难上千倍万倍,因为他的欲望太容易实现,这就得像克制呼吸一样,时时刻刻都不能放松。要说我半点不为所动……未免太过虚假。”
苏晏抚摸着沈柒凹凸不平的紧绷的后背,试图让对方冷静下来,继续说道:“但我再怎么被打动,也不可能自愿爬上龙床。因为我与他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
“这种不对等,不仅仅是来自身份、地位和权势,更来自尊严、意识与心境。在皇爷面前,我会不由自主地紧张,总担心说错哪句话,做错哪件事,就会让另一些人脑袋落地。
“哪怕我一时忘情,在他的膝上寻求温暖与庇佑,下一刻也会立刻清醒过来——我不是佞臣,不是以色侍君之辈,不能忍受其他朝臣戳我的脊梁骨,说我靠媚上邀宠,才得以在朝堂上立足。
“我曾经想做个纨绔子弟,逍遥一生;后来想为国家黎民做点实事,尽我所能地去减少见到的苦难。但无论哪种人生、哪个愿望,都不是靠爬上谁的床来实现。”
沈柒犹豫了一下,“那么你和我……”
苏晏笑了笑,轻巧地答:“咱们是兄弟,互相扶持。”
沈柒第一次觉得,“兄弟”二字从苏晏嘴里说出来,没那么膈应了。
“那么日后呢,他是皇帝,美色当前不可能忍一辈子。他若下定决心要得到你,又当如何?”
苏晏道:“皇爷如今把自己陷入了一场拔河赛。哦,应该说是‘牵钩之戏’。他想得到我心甘情愿的爱,无关任何身份与权力,仅仅是对他这个人;而我则秉持自己精神对等的原则,无论是直是弯。看谁拔得过谁吧。”
沈柒不甘地咬牙:“这场牵钩,两头力量悬殊。若你力竭而败,我不怪你。”我怪他。
苏晏道:“七郎,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狠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若你狠过头,把自己折进去了,我怪你一辈子。
“答应我,该养晦时养晦时,别发疯。你要留着你的命,才能与我终生交好。”
沈柒沉默片刻,说:“我答应你。”
苏晏示意他放手,整理自己的衣袍,扯平所有的褶子,问他:“我头发乱没乱?帮我弄弄。”
沈柒舔湿指尖,把他头上两三缕挣脱的乱发糊平整,重新塞回冠帽里。
苏晏有点不乐意,“我头发上有你的口水味了。”
沈柒“嗤”了一声:“你身上哪里没有过?这会儿才觉嫌弃,迟了。”
苏晏老脸微红,正要骂他两句,外面有人从通道走过,叫着:“大人!同知大人!”
沈柒听出是理刑千户韦缨的声音,答道:“什么事?”
对方在门外停住脚步,“有人来报案,说在鸿胪寺附近发现了贼人的线索。”
苏晏朝沈柒挑了挑眉:“看,我说的迎刃而解的机会。”
“你是如何知道的?”沈柒问他。
因为浮音答应了阿追,要安排一个替罪羊。准备个两三天时间,也就差不多了。苏晏做高深莫测状:“当然是因为我身怀异术,未卜先知。”
沈柒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苏晏说:“你快去吧。这会儿出去,前后不过一刻钟,若是皇爷问起来,我就一口咬定,你亲自把我带到最里面的牢房,就回转去办案了。另外,我也想单独和严城雪、霍惇说些话。”
沈柒舀了瓢水,给彼此都洗过手,随手用自己的衣摆帮苏晏揩干,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苏晏等他离开一小会儿后,方才走出房间,招了个狱卒过来带路,走向诏狱深处。
沈柒走出诏狱的甬.道,与四名按刀挺立的御前侍卫擦肩而过时,刻意对韦缨说了句:“苏大人执意要单独审问犯人。他自恃安全,我们却不能掉以轻心,去调派几名身手好的校尉下去。”
韦缨抱拳道:“卑职这就去办。”
“报案之人呢?”
“在大堂上,是个更夫……”
两人说着话,走远了。
御前侍卫们互相对视了一眼,趁门口没人阻拦,鱼贯进入诏狱,去寻奉命保护的苏大人。
而苏大人此刻,已经站在了关押严城雪的牢房门外。
为防串供,霍惇关押在较远的另一处牢房。
苏晏吩咐狱卒:“把牢门打开。再把霍惇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