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显之苦笑道:“陛下多发书信,不得不来,侄儿刚刚从皇宫出来,陛下欲要使侄儿为尚书令,暂且拒绝,来到太傅府上,正是想要询问一番,为何陛下会突然这般反常?”
尚书令!
谢安立刻便是一惊,不过想到眼前这位可是故姑苏郡公之子,整个梁国中,除了太子之外,大概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在身份上胜过眼前这位,也就觉得正常。
听到洛显之相问,谢安踌躇一瞬,想到两家关系,低声道:“贤侄,这是小道消息,是我侄儿所听言的,据说我梁国大军在豫州吃了一场败仗,粮草没能供应完全导致我军败绩。
这消息被陛下所掩盖,据说是有大臣在其中中饱私囊,陛下想必是对如今主政的大臣不满,所以想要撤换,毕竟军国大事为先。”
洛显之闻言一惊。
在讨灭胡人后数年,随着各国都大致上渐渐有了一些气力,永远不会停下的人类,自然开始了战争,其中规模最大的就是燕国和梁国联合征讨汉国,号称要瓜分汉国之土,以黄河为界,黄河以北归燕国,黄河以北归梁国。
刘谌是个人杰,是个优秀的皇帝,但同时面对燕国和梁国,还是力有不逮。
尤其是数年前,燕国有个小将,名为慕容恪,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却百战百胜尤其是大军团之战,还没有吃过亏,加上萧衍和梁国处于巅峰,国中名将同样层出不穷,一下子就让汉国遭受了巨大的打击。
冀州北部的城池多被慕容恪所夺,豫州的土地也在不断被梁国蚕食。
汉国之所以还能够挺得过来,魏国伸出援手是极其关键的,因为魏国和燕国在河东有巨大的利益冲突,正如同战国时,秦国和魏国对河东河西的争夺一般。
魏国希望能够将燕国的兵力牵制到汉国一线,这样他们就能腾出手来夺取河东,进而得到进攻燕国的跳板。
萧衍最顺利的时候甚至快要攻下整个豫州,几乎整个淮泗都落入他的掌握,但关键的时候,洛有之突然薨逝,萧衍在前线粮草不济,只能匆匆退回。
没想到如今却吃到了败仗。
不过这败仗应当不大,应该只是一个普通的冲突,只不过这场冲突,让萧衍感受到了不妙,所以才会这般焦急的让自己接任父亲的职位,这算是病急乱投医了。
先不言自己能不能比得上自己父亲的才能,就算是能比得上,但情势不同,那么多人虎视眈眈,现在洛氏主支不显,已经消失在人间十几年了。
当世唯一一个有圣痕的洛氏子,据说还在西域,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过,所有人都知道在征讨胡人的战争中,洛氏嫡系死绝,遭遇了比洛国亡时还要重的灾祸。
现在据说所有的洛氏残余人都在遥远的辽东,但那里杂草丛生,道路隔绝,根本就没有人能够找得到,就连当初洛氏大军出来的道路都已经被积雪所化的水冲垮,谁都找不到洛氏。
这世上已经没有洛氏嫡系,没有圣痕存在了。
江东洛氏,在许多人看来,的确是洛氏,但又不是洛氏,因为究其根本,世人对洛氏嫡系是带着天然畏惧的,那眉心上熠熠的圣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所有人,洛氏的确是不同的家族。
但江东洛氏眉心上没有圣痕,这威慑力就大打折扣。
江东洛氏行事与洛氏嫡系是完全不同的,他们要守住洛氏在中原的名号,需要通天的智慧和不菲的运气才行。
尤其是在汉国的英侯一脉愈发凋零之后,江东洛氏就更加的谨慎。
汉国英侯一脉所遭遇的是难以想象的,如今英侯一脉,只有一个男子,那就是当代英侯,他只有女儿,没有儿子,如果不能生下一个儿子,英侯一脉将会以绝嗣的结局退出历史舞台。
洛显之深深皱着眉头,面对谢安所讲,他的确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这恐怕就是皇帝所说的非常之时了。
过了许久,洛显之缓缓道:“太傅,如今四国争雄,燕梁二国对魏汉二国,正处于极其关键之时,若是能够瓜分汉国,再夺取蜀地,我大梁将有并吞天下之姿,陛下恐怕同样是有这样的心思。
但如果我现在答应陛下,那就会破坏父亲的制度,遗祸深远,您说我该如何做?”
答应皇帝去做尚书令,最简单的一个后果就是,洛有之之前所定下的累功转进的制度被破坏,即便是找再多的理由也没用,天下人不是瞎子。
如果洛氏能够做这件事,那其余的门阀世家都能够做这件事,我们就算是得不到皇帝那么大的信任直接做尚书令,那其他的官职,总应该让我们去做。
这世上没有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道理,尤其是在江左。
尤其是在江左,这个世家大族盘踞的地方。
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世家大族,都不喜欢到外地折腾。
于江东大族来说,他们是江东世家,只要能够保证在江东的利益就足够了,为什么要去外地卖命,不仅仅是士族这么想,普通百姓都这么想。
朝廷北伐,去外地流血卖命,凭什么?
征讨胡人,若不是洛神彰显神迹,若不是素王的潜移默化,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成功,就在于这种思想。
这种思想根植在每一个人心中,不独独是江东,而是每一处,没有大义名分,任何人都不喜欢到外地去征战。
保家卫国才有士气。
自古以来概莫如是!
为了能够让江左世家支持朝廷北伐,洛有之答应在北伐后,在青州、兖州、豫州,划分大片的土地给他们,对普通的百姓同样承诺将军功折换成土地和更多的赏金。
在洛有之所设计的功勋体系中,去外地作战,比在本地作战,军功基本上是两倍,正是基于这种情况。
如果萧衍为了北伐破坏洛有之定下的制度,那就会将世家门阀再次彻底的释放出来,不能说洛有之十八年之功一朝尽丧。
毕竟现在寒门的确是有了稳定的晋升渠道,而且寒门并不在江左受到大的歧视,江东主要还是要看人本身是否有能的。
但洛有之在抑制门阀方面,起码一半的作为就付之东流了。
谢安当然知道洛显之所说的是什么,他常年跟在洛有之身边,耳濡目染,自然知道洛有之所为何事,闻言沉吟道:“贤侄,先郡公所为,乃是大计,但当初在实行这一政策时,郡公曾经与我说过,这世上没有任何的制度能够真正的阻止门阀世家的崛起。”
洛显之闻言一叹道:“自然如此,我洛氏精通史学,这一千四百年来的历史都在我洛氏心中。
一千四百年前,素王分封,那时的周天子权力何等广大,诸侯不朝贡,动辄废除封国,但随着时间推移,诸侯便逐渐坐大,天子的权威不存。
等到秦汉时,将诸侯贵族一网打尽,汉天子做了上百年无所不能的真正的君王,但最终的结局还是走向了地方作大的结局,等到了后汉就不必多说。
这世上,随着时间的发展,地方一定会渐渐作大,就算是洛氏主脉在的时候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所以父亲从未想过解决这个问题,从未想过彻底铲除门阀士族。
铲除了门阀士族,无非就是换一批人另外成为新的门阀士族罢了,不会有什么改变。
他时常对我说,不要在这方面浪费时间,如果一生都用在和这件事做斗争上,那就会一事无成。
所以只要江东的门阀士族听话,不要道德败坏,能够作为他施展的工具,能够成为他手下的一条狗,父亲就听之任之。”
对于把门阀士族比喻成狗,谢安闻言脸色却未曾变,洛有之这番话中的最后一句,可不仅仅是对洛显之一个人说过。
他不仅仅这么形容门阀士族,寒门庶族也被这么形容。
这句话相当的有名。
洛有之曾经在朝廷上,痛骂张氏的族长,说张氏不过是一条狗而已,现在不听话,那就该死了,而后张氏就被洛有之贬斥,直到如今张氏都没有入流的官员入仕,氏族志重编时,也没有张氏的名字,再过几十年,如果张氏还没有起复,等到现在的姻亲等等全部去世,张氏基本上就从最顶级的门阀彻底落寞成寒门了。
洛显之接着说道:“但父亲也同样说过,虽然地方作大是不可避免的,但能够拖延,还是要拖延的控制不住的那天,就是王朝灭亡的时候了。”
谢安叹口气道:“但如今诸国相争,若是不能不拘一格降人才,我大梁恐怕就连败坏的那一天都撑不到,先郡公有大能,能够既压制国中的各种不满,还能够给前线源源不断的供给钱粮,但是现在的几位朝中重臣,恐怕没有这个才能,我也做不到,皇帝也不希望我能够做到。”
谢安的言语中带着萧瑟,他曾经也是朝廷的重臣,太傅,这可是三公之一的头衔,在整个梁国中,他的声望算是最高的一批。
但洛有之一死,他立刻就失去了皇帝对他的信任,或者说,皇帝从来没有信任过他,只不过因为洛有之的关系,对他爱屋及乌罢了。
现在梁国中,有才能的人不算是少,江东这块土地,一向是出人才的,尤其是能治理国政的人才和统帅大军的人才,层出不穷。
但这些人,皇帝不信任,这就很致命。
尤其是发生了疑似中饱私囊的事情后,皇帝就对臣子有了更大的怀疑,这是一种极其可怕的状态。
君臣两不疑,毋庸置疑是一个国家最好的状态,但这种状态可遇不可求,梁国在面对汉国时能节节胜利,和萧衍与洛有之君臣间的相互扶持是分不开的。
现在萧衍找不到信任的人,所以他召见洛显之,因为他信任洛显之,或者说是,他相信洛有之的儿子,不会让他失望。
洛显之闻言直接站起来,在庭中不住的踱步,眉头紧锁,不断的权衡利弊,这实在是一件大事,嘴中则不住喃喃道:“国朝不过二十年,如何就会遭遇这般问题呢?”
谢安同样不住摩挲着手中的杯盏,在等待着洛显之的回答,这是一个两难的决定,没有对错,只看他想要什么。
这时突然有一道俏生生的声音在庭中角落响起,“不争前世,不争来世,一切梦幻泡影,只争朝夕。
先郡公之策,解一时之急,或许已是行将朽木时,郡公何不再造新策?
先郡公功高江左,郡公或可亦为之,胜先父祖,当为丈夫!”
洛显之脚步一顿,循着声音来源而看去,只见在角落中站着一个约莫二八芳华的少女,素衣钗裙,小脸白皙柔美,眼睛明亮有神,似有无尽智慧的流光闪烁,浑身书卷气。
名门淑女,大家闺秀,蕙质兰心。
洛显之脑海中有无数的词语去赞美她,却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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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曰:“门阀,犬也,寒门,马也,皆吾门下行走犬狂吠之,马怒跃之,俱当死。”
江左讷讷,莫有敢言者。——《南史·姑苏郡公世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