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塞上诗(2 / 2)

满唐华彩 怪诞的表哥 1926 字 4个月前

塞上岁月所带给他的豪情壮阔,难得地打破了他眼里的枯寂。

但笑着笑着,他眼神又逐渐寂寞下来。

“你知道,大唐与吐蕃战战和和,打了多少年了吗?”

薛白摇头道:“不知。”

王维道:“若从高祖皇帝武德六年开始算,已有一百二十余年。若从吐谷浑之争算起,已有八十余年。”

“这么久。”

王维道:“河西、陇右常年须以十余万精兵戍守,而大唐府兵之制崩坏,募兵军费七倍于往昔不止。虽有几场大胜,西北边患,却始终不能彻底解决。金城公主和亲吐蕃,直到开元二十八年薨逝,她在吐蕃近三十年间,太平时节不过只有断断续续的十年,且这十年仅是没有大战而已,两国之间,小战始终不断。”

薛白才知道,原来整个开元盛世就一直在打仗。

他不了解这些事,没有多说,静待王维下文。

“崔节帅讳希逸,他到任河西之后,极力促成大唐与吐蕃会盟,终于在开元二十二年,两国以赤岭为界,结为舅甥之国。崔节帅与吐蕃将领乞力徐杀白狗为盟,各去守备,使双方百姓能于边境耕种、放牧。”

王维说着,又饮了一杯酒,道:“两人都是重信义之人,为边境争了三年太平。没想到,一场大战还是不可避免,吐蕃西击小勃律国,圣人大怒,命崔节帅掩袭吐蕃,乞力徐并不设防,大败于青海湖。崔节帅虽大胜了吐蕃、战功彪炳,却时常为河陇形势忧虑,又自觉有愧于乞力徐。此事传到了圣人耳里,遂罢了崔节帅之职,迁为河南尹。”

“然后呢?”

“开元二十六年,崔节帅离开了河陇,我也回了长安。没多久,他便病逝了。有人说,他梦到了一条白狗,惊疑而死。”

王维叹息了一声,又道:“他死后,遭圣人嫌恶,遭世人耻笑,但他这一生,战功彪炳于青海、信义重于泰山。他打仗,非为个人谋功业,而是实实在在想为戍边的将士、边塞的百姓,谋一份太平。”

薛白默然。

没想到青海湖的一场大胜之后,主帅是如此惨淡的收场。

他听得懂王维想说什么——河陇的将士不容易,打着一场持续了上百年还看不到结果的战争。

隐隐地,还有抱怨圣人好大喜功之意。

王维似乎醉了,高举着酒杯,念起诗来。

“长安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

“陇头明月迥临关,陇上行人夜吹笛。”

“关西老将不胜愁,驻马听之双泪流。”

“身经大小百余战,麾下偏裨万户侯。”

“苏武才为典属国,节旄落尽海西头。”

薛白目光看去,待见王维转过头来,竟是哭了。

武康成也是泪流满面。

他们什么都没说,只以诗句在抱怨。

曾经是长安意气风发的少年,蹉跎成了关西的老卒,夜夜听笛,思念着家乡,立下了累累军功。然后呢?受尽了边塞凄苦的将士得到了什么。

苏武在北海持节牧羊十九年,符节上的旄繐落尽,归来以后不过只做了个典属国那般的小官。

李林甫呢?

一个幸进的佞臣,在崔希逸死后遥领陇右、河西两镇,身兼数十余职,受圣人无尽的恩宠,权势滔天!

何德何能?

何德何能?!

功大赏小,功小赏大,佞臣居高位,如此还不够,今日还要来迫害边军将士?!

“节旄落尽……海西头。”

王维喃喃念着这诗,抬手,拍了拍薛白的肩,叹道:“不谈塞上之事了,不谈了……可好?”

他眼中又有了慈悲之意。

过去那个长安少年游侠客的热血,早被这世道浇灭了。

即便如此,他似乎还是出面请求薛白别再查那些老兵了。

薛白道:“好,今日不谈塞上之事了。”

王维叹息了一声,道:“我今日在衙署听了首词,是教坊的调子,《浣溪沙》,写的不错,可是你在虢国夫人府写的?”

“是。”

王维深深看了薛白一眼,叹道:“莫走这条路。”

薛白一愣。

他感受到王维这个眼神中极为诚挚的告诫、痛惜之意。

“哪条路?”

“开元八年,我到长安应试,落第不中。”王维端起酒杯饮了一口,缓缓道:“我心有不甘,遂与宁王、岐王,以及……以及玉真公主结交,次年,状元及第。”

薛白端起酒杯想饮,却又放下。

他依旧不知王维劝他别走哪条路,只隐隐感觉到王维有满腔愤郁想要吐露,却还克制着。

“可你看,状元及第又如何?这一路仕途坎坷,至今不过一绿袍小官。”王维喃喃道:“你与我年轻时很像,真的很像。但要记得,莫走捷径,走不通的。”

才几杯酒,他仿佛已有些醉了。

他欲言又止,仰头,一杯酒饮尽,再开口,又是一首诗。

“宿昔朱颜成暮齿,须臾白发变垂髫。”

“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

……

薛白今日听了三首诗,从“都护到燕然”,到‘节旄落尽海西头’,再到‘一生几许伤心事’,王维没有说得太深,却已展示了其在大唐官场的无奈与无力。

~~

出了王维的宅院,皎奴与田氏兄弟跟上薛白,问道:“怎么样?”

“去右相府。”薛白抬头看了看天色,道:“马上宵禁了,动作要快。”

皎奴问道:“有线索了?”

薛白略略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嗯。”

虽只有应了一声,他却显得有些冷峻。